鞋子

整理房间,鞋子也从柜中取出,被一双双排列起来。红的,洗旧了颜色的帆布鞋;白的,细带子的凉拖鞋;深灰的,系着紫色鞋带的运动鞋……安静俯在地板上,全然是慵懒又寂寞的模样。属于中学时代的鞋子,在被锁入柜子的秋天后,便不见天日,直到我再次想起,把它们从黑暗里救出,重新暴露于日光之下。

鞋子的后跟处,一例地在外侧磨损严重,那是我穿着过的痕迹,因我独特的行走方式。我一只只察看,有多少的路途,我就与他们相依相伴着走过呢。在那些已辨认不清真假的记忆里,在不再留恋,也不再徘徊的岁月中,好像所有的途经,都已化虚妄,唯有鞋底的磨损,和那缝隙间残存的沙土,犹然依旧,真实如此。

是在哪里,我踩过了那如今细碎落下的沙土?和什么人,说着什么话,心里又装着什么秘密。竟就这样,再追忆不得当时的细节或大概。多少的沙土,在我们的脚下,隐藏了时间的阴谋,等候着,一个未来,给我们怅然的惊喜。

很小的时候,我好像拥有过一双红色的小皮鞋。我会穿上它,一路跑着,在老宅的院子里。看祖母种她的月季,看月季一天天长高,盈满小小的花坛。阳光仿佛都成了淡粉红的—那月季的颜色,又散发出甜味的清香来,随了风,浸润到我黄而稀疏的头发。祖母坐在门前的板凳上,为我梳起小辫,扎上红色的丝带,她又捣了指甲草的汁液,涂在我圆圆的手指。我把双手高高举着,向着太阳,为了把指甲上的汁液晾干。阳光投射了手指的影子,映在我扬起的小脸。我透过,被照得透明的指缝,眯着眼睛,看见通红的快乐,属于小女孩的,无需理由的满足。当指甲终于风干,我脱下那红色的小皮鞋,躺在祖母身边,依偎着那老去的,瘦弱的身子,听她讲乏味的老故事,又昏昏睡去。祖母的,黑色的绒布鞋,同我的小红皮鞋也并排躺在床下,睡着了。

在后来另外的一个夏天,祖母的鞋脱下来,便再没有穿上。我不知道祖母走的时候,穿着的是哪一双鞋。

小学的自己,坐在院门前,有点吃力地握着偌大的刷子,一丝不苟地刷白球鞋。空气里弥漫了肥皂水的气味。我努力回想劳动课上老师讲授的方法,先刷鞋里,再刷鞋面,等等。因为劳动课与语文课是同一位老师,在实践过刷鞋后,我还要完成一篇关于刷鞋的作文。于是,又努力记住自己刷鞋的动作,并构思着,怎样在作文里加入遭遇困难而终于克服的情节。那是范文里惯用的套路。鞋子终于刷好,裙子却被肥皂水弄脏,但并不在意。劳动的快乐,溢于言表。

踮起脚尖,把鞋晾晒在向阳的小棚子上,又一张张在鞋面贴好卫生纸(这样鞋子不会被晒黄,也是劳动课的成果),然后,等待阳光,然后,发起呆,想象自己穿上白球鞋走进班门的模样。我的鞋子一定是刷得最干净,最白的。与此同时,裙子上的肥皂渍正在慢慢风干,变成一块块黄色。

忘记了我是怎样完成了那篇作文。只记得,当天晚上的一场大雨,淋湿了我晾在棚上的鞋子。我的许多幻想是破灭了。鞋面皱巴巴的,透出裙子上一样的黄色。

眼前,那双洗旧了颜色的红色帆布鞋。我在夏天里穿着它,站在8月的绿树下,看头顶的蓝天,载满棉花一样的云朵,那么轻,那么大的,飘忽在我的眼睛。

17岁的我,用整个夏天,观察云层的变换,用文字记录,我爱的颜色,我爱的声音。然后,下雨了,雨水从窗口溅进来,淋湿我的日记,蓝墨水,像傍晚的雾气一样,氤氲一片。我欣赏那些消失在雨水中的文字,仿佛记忆里,注定归于消亡与模糊的部分,因为无可辨认,而显得神秘可爱。绿树婆娑,任风隐藏青春的苦恼,任窗口饱含了莫名的忧伤,在房间关紧女孩子的自怨自艾。

我的鞋子,红色的帆布鞋,陪伴我,来荒废那么多日光充沛的日子,来天真任性地生活过,又同自己失散。这所有,是年龄对我们开的玩笑,寂寞而美好。

鞋子,你行走的时候,它寸步不离,你停留的时候,它也执意守候。最近看到一则广告,讲述女人与鞋的故事,小女孩穿着纱裙,偷偷穿上妈妈的高跟鞋。哪个女孩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呢。鞋是那样大,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。高跟鞋,是小女孩对于未来的一场排演,是对于作为女孩,区别于男孩的一次可爱的觉醒。

我记得自己,拖沓着大大的高跟鞋,从镜子前不厌其烦地来回走过,甚至记得自己插着腰站在那里,摆出的姿势,和微笑。那个女孩,有一天终于会穿上自己的高跟鞋,咔嗒咔嗒地走过世界。好像广告里演绎的一样,女孩,女人,一双鞋,就窥探出全部的秘密。

我喜欢拍下自己的鞋子。从夏末到深秋,从隆冬再到仲春。一双双鞋子,就这样随着四季风物,落入光影的凝定,也落入我的记忆,带着种种可能会变得虚假的知觉,划定了今日明日的界限。而一些沙土,在全不知情的状况里,把我拖入时间的河水。我像个赤脚的孩子,涉水而过。鞋子,排列在我的生命,清晰地踩出了甜美的印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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