茉莉

那是一次无可奈何的回眸,如窗台上茉莉,苍白无血色的脸孔,依旧含着迷惘的微笑,对这尘世流年变换。

茉莉,平凡里透露着骄傲,淡定中隐藏了哀愁。小的花朵,白的花朵,没有张扬,安静到令人心疼。只有四溢的幽香,搅乱了静止的时光,吹过夏夜的凉风,深入记忆的底层,为一切的昨日,沏泡一杯清绝的花茶。我曾坐在这样,开放着茉莉的夜晚,映一盏昏黄的灯,读书写字。在世界沉默的时刻,书页与指尖的摩擦成为人间的全部声响。我是在这样的夜晚,嗅见茉莉的芬芳,凉的,不动声色的芬芳。

窗上,是远处高楼的灯火忽明忽暗。枕上是与文字耳鬓厮磨般的纠缠。流散的香气,令人生出哀愁,想着,这夏夜的深邃,星辰的升起和坠落。我像园中的植物一般,兀自在房间里生长和老去,等候着雷与闪电,光顾生命的空无寂寞。

这是我度过少女时光的方式。伴随着那些花朵,美而苍白的脸孔,书写阅读,痴心妄想。不知道有谁,如我一样,善于矫情在自造的情绪纠结。每个女孩,都有她的方式,来度过那最美的几年。我要拍照,要写下日记,作为日后的证据,好在某个老眼昏花的日子,对什么人炫耀,你看,我也曾年轻过。而现在,我在无休止,不言其烦地面对着镜子。我们的面目,将被雨水洗净,如那些落在脚边,绝情地萎黄而去。我的爱人,你要记得,我最美的时光。

小鹿穿了白色的连衣裙,在我的视野里,踮起脚尖,转轻巧的圆圈。5月的阳光和暖而明亮。多么美好的下午,绿树用翡翠色装点了我们空的窗口。我们享用生命的恩赐,用那么贪婪的心。时间变得洁白,如小鹿的裙子,如云朵,如茉莉。却又因为美好,而充满了眷恋的忧伤。

最近在上映的电影,被封锁了三年的《茉莉花开》。

讲述三代女人的故事,在上海,那逝去的风月无边。自然想到张爱玲,王安忆,想到海上繁花般,梦里凋零着的精巧。

三个女人,茉,莉,花。各自不同的命运,在三个截然不同的时代。却遭遇了同样的命运,被男人抛弃的命运,只是用各自不同的方式–逃离,自杀,或移情。男人没有错,只是女人玩弄了自己的青春,把它们挥霍一空,又徒劳挣扎。感情,像这命运的外壳,最薄弱,也最冰冷,仿佛给你无限希望,再让你由谎言与虚妄臆造的高空坠下,殒身碎骨,万劫不复。

影片的介绍,这是一首女性的悲歌。而我,却更愿意认为,这是男人与女人共同的悲剧,不可以预防,只能够治疗。

电影的原著,苏童笔下的《妇女生活》。有人说,电影把小说改得体无完肤,苏童看了会哭。读过小说,读拥有另外姓名的三个女人,娴,芝,箫。一样的悲剧,只是更接近着世俗生活的真相,和那些我们眼见的生活。没有茉莉,没有那些翠色的旗袍,衣衫,和场景,小说里的女人,和苏童作品里其他的女人一样,永远在暗地里进行着一场争斗。即使是亲密的母女。我想到《长恨歌》里的王绮瑶和她的女儿。女儿对美丽的母亲充满了不可消散的敌意。这缘由,归根结底是男人。好像苏童所说,女人共同的敌人是男人,但女人却是为男人而死,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。

电影把已经被小说揭露的真相,善良地怀着慈爱遮起,用唯美的光影和画面,粉饰一新。我想,这更合乎大众的趣味,更符合普遍的接受能力。生活的残忍,总要涂了胭脂,擦了粉,才敢晾晒在电影里,来博得适度的同情和感伤。电影用来欣赏,而小说用来思考。

茉莉,仿佛已成为一种象征。当她们唱起那首《茉莉花》,你怎么不感到岁月那向深渊坠落的无尽悲凉。我们在书籍与电影里观望她们的命运,落一两滴,真实的或虚伪的眼泪。生活的现实里,我们又各自触摸着凹凸,踏过茉莉玉体横陈的时光,一路向注定或未知的明日奔赴。有孤单,有倔强,有感伤,有矫情,却从不敢绝望。那两个字,一碰,就是灾难,是无可挽回的倾塌。

用我们的方式,度过少女的时光。再用我们的方式,追忆一切美好的,遗憾的过去。全部,是值得付出的代价,无论过度的欢乐,无论肆意的悲伤。青春的脸孔,从来是经不住端详。我愿意坐在,栽了茉莉的窗里,我愿意有夏夜里的幽香,即使,那会勾起许多,徒劳的情绪。我以为,生命的全部过程,正是不断的瞭望与追溯。至于今日,是我们踮起脚尖,是我们在镜子前,消磨的,荒废的,却不肯轻易放弃的时间。

我只需要记忆,无论那苍白的脸孔是否已经呈现出病态或衰老。我要握住,这些命运的仓促,即使,一切的拥有或许只是安静的沉重,那也将芬芳而明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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