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女孩

三个女孩约定,听过《两个女孩》后,各自写下故事。
这是在莫文蔚的歌声背后,田的臆想故事。

莹的爱,依偎着你的身体,无私地将你包围。日光昏黄,照在她显出稚嫩的脸上,长长的睫毛安静垂下,像是睡着。你喜欢她这样,像个孩子,幼小的神态中透露出满足,在嘴角挂着单纯的笑意一两抹。她会抚着你蓬乱的发,突然问起:

喻,你会想念一个人么。

……想念?

对,想念。一个人,让你轻轻地心疼,无法停止。

……

你沉默,你从来不去说什么。你只会捏她的鼻子,笑她的痴。然后在心里想着,

如果莹不在身边,你便有了想念。而现在……

你从来不告诉莹,你的另一处想念,系在哪里的河岸,像一叶小舟似的,随着风飘飘摇摇。你好像等候着暴风雨的可能,扯断一些什么,归还你自由。而你明白,你所渴望的海洋,只会将你吞没,落得万劫不复,尸骨无存。于是,你依偎着可以把握的温暖和平,在洁白的日光里,看河上涓涓的流水,不急不慢,就像惯常的日子,平静到枯燥。

6月,总是翻云覆雨的天气。只这一会,就涌起几朵浑圆巨大的云来,遮住了太阳,把阴影打在你的白衬衫上,灰灰的,陷在背后的白墙里。

莹闭上眼睛,黑头发齐整覆在前额,娃娃似的。她的红鞋子东一只,西一只地丢在地板上。她是生气了么。你猜不出她的心思,也不愿去猜。莹,永远是你初识时的模样,天真,聪慧,却在心底掩藏无数的秘密,那秘密,有一些甜蜜,有一些,又饱含了忧伤。

你记得,她家搬来的那个午后,一个飘着柳絮的春。

莹抱着她的小毛熊,站在一楼的台阶上。明亮的眼睛,紧张地看着搬家工人把家具从车上卸下,再一件件搬进陌生的房间。她的恐惧,被那洞张的双眼,泄露无疑。那天,她也穿着红鞋子。她只有7岁。而你,也不过10岁,4年级的小学生。

母亲让你陪着莹玩。你蹑手蹑脚走过去,她却一扭头,哇地哭着跑开了,留你在原地不知所措。你家祖上留下两套居室,一套在一层,一套在二层。父母把闲置的一层,租给了莹一家。从此,你们做了邻居,你也似乎多了个小妹妹。有点爱哭,却可爱的小妹妹。母亲总教育说,要让着莹,你隐约知道她的家庭遭遇了一些什么不幸,却并不知道具体是些什么。

你们一起上学,别人都以为你是她的亲哥哥。

莹不再害怕你,还喜欢跟在你身后,和你一起背着大书包,蹦跳着跑去学校。有时,她要你背她去,你也同意了。你似乎是真把她当亲妹妹那样,甚至,比亲妹妹还要好。为这,你被同班的男生笑话,他们见到莹摘了小黄花别在你的衣袋,就一起起哄骂你是小姑娘。你和他们打了一架,脸也抓破了。莹看得着急,却帮不上忙,站在旁边大哭了起来。你被许多男孩压在地上,她情急之下扑上去,拿起手里的跳绳,举手便漫无目的地挥动起来。那些男孩的背,被莹的这几下,抽得通红,甚至有的渗出血来。在一阵混乱后,他们呼地散了。一群人骂着跑进巷子不见。晚上,好几家的家长找上门来。你说是你打的,不让莹出声。她窃窃躲在你身后,默默流眼泪。

你哪来那么大气力呀。平时连吵架也不会。

第二天,你笑着问莹,她咬着嘴唇,半天不答。用那溜溜的,隐着泪似的眼睛看你,半天才挤出几个字。

阿姨打你了没有……

时光,像一朵纯白的花,开放在那些连你也渐渐辨认不清的回忆。

你知道,莹心疼你,你也心疼她,总想挡在她前边,为她排除一切危险的可能。你想,这大约是作为一个男性的原始本能,但是,只有对莹,你才会奋不顾身,乐意背着她,被她在胳膊上画手表,甚至陪她加入女孩子的队伍,玩踢毽,玩跳皮筋儿。因为长得又秀气,你的小姑娘的绰号就叫开了。只是,没有人敢再当面叫了,只是窃窃私语的,用那种小孩子的顽皮。那时,你已经是学校里的大队长,白衬衫上挂着醒目鲜艳的三道杠,是多少孩子羡慕的对象啊。大家都眼巴巴看着你,穿刷得雪白的球鞋,走上领操台,在升旗仪式后宣布少先队在六一的活动安排。

女孩子们喜欢你,也喜欢你加入她们的游戏。所以,高年级的女生也去找莹来一起跳皮筋儿,她们知道,莹能把喻也叫来。叽叽喳喳的,女孩子谣传关于你的一些琐碎。她们羡慕莹,却不嫉妒,她们觉得,那是你的亲妹妹。
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莹放学后总是呆在你家。你大约也记不清了。你们一起放学,一起在你窗外长着大树的房间写作业,喝母亲冲的高乐高。莹喜欢吃那些甜的东西,却总是慢慢喝下去。她说,她喜欢巧克力,但是她妈妈从不让她吃。你就把家里的巧克力偷偷带给她吃,每天三颗,你们说好了,因为莹说吃太多怕牙痛。巧克力的糖纸,被莹细心收起来,放在铁皮盒子里,又藏在床下。有阳光的时候,她就坐在窗前,一张张地看,她说,你看,有了光,它们就变得那么美。莹喜欢晴天。喜欢你的房间,为了那棵大树。她总是拉了你,痴痴看那树,茂密繁荣的枝叶,把你的窗装饰成一场翡翠一样的梦。你乐意陪着她,听时钟嘀嗒走过,等着傍晚落下,把对街的一小块天空染成粉红和淡紫。

她总是不愿意回家,她说她不喜欢那个男人,也不喜欢妈妈。

你问她,是说你爸爸吗。我爸爸早死了。莹斩钉截铁地回答。那神情冷漠得让你觉得陌生。

你问母亲,莹家的事情。从前母亲是不肯说的。后来,在16岁那年,她终于告诉你。莹的亲生爸爸在她2岁的时候便出车祸死了。没多久,莹的妈妈就与现在这个男人结了婚。很多人都传言,是他们合伙害死了莹的亲爸爸。于是她的祖父母不许他们住在原来的房子里,连这个孙女也不认。他们一家人才租下了这套房子。

你听得心惊肉跳,又回忆起莹那冷漠的表情,一时呆住了。

莹的爸爸对她不好,又嫌弃她妈妈一直没给他生个孩子,总是粗鲁地骂,生气时就打莹的妈妈。莹的妈妈,似乎把这种怨恨都归结到莹的身上,从没有对她表现出丝毫母亲的温情。你突然觉得,莹的世界风雨飘摇,你突然想紧紧抱住她,甚至把她吞下你的身体,然后和她一起痛哭一场。后来,莹真的靠在你肩膀上哭了,18岁的夏天,你离开家去上大学。虽然没有离开这座城,但也是只有周末可以回家,见到她了。她抽泣着,身子颤动起来,眼泪浸湿了你的肩,大大的一块湿痕,冰凉凉的。

莹问,你会想念一个人吗。

你将她抱紧了,这是你第一次,拥抱着她弱小无依的身体。

……想念?

对,一个人,不在你视线里,你的心就要碎。

……

你沉默着,什么也不说,只是将她抱得更紧。陪她哭。

你突然明白,两个人的依恋,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。你想,你是爱她的吧,你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种感情。却又不敢正视,反复告诉自己,你只是想保护她,让她依靠着,不受到任何伤害,哪怕是最细小,最细小的。

你走了,然后,莹每天只有把自己锁在她小而无窗的房间,不停地做习题。她本不喜欢解那些枯燥的理科题,却发现这是多么好的,度过时间的方法。她不去你的房间看树了,虽然你母亲经常招呼她来家里一起吃饭。她的父母总是很晚回来。莹常常草草吃些饼干,就把自己锁起来。她的世界那么那么小了。她仿佛再没有其他的朋友,除了她自己。她等着你给她打电话,等着你回来。

然而,莹不会是,也不可能是你生活的全部。也许,她只是回忆里小小的角落,只是一只脆弱的玻璃杯。你的世界,在那个夏天后无限展开了,你离开那已显出旧陋的楼房,进入名牌大学攻读。你参加各种社团活动,又才成为学生骨干,学习一如既往地出色。每天,忙得不可开交。

你总是那样优秀,从小就是这样,被周围的同学仰望着。

舍友们都觉得你该有个女朋友,你却并不关心那些特意在你眼前路过的女孩。她们漂亮,有才华,却缺少了些什么,你的心似乎满满的,是莹吧。她住在你心里很久了。然而,你确实是渐渐疏忽着她,因为你的忙,你的世界。毕竟,你们不再居住在同一块楼板下了。但你知道,那里有属于你的窗口,有黄昏的大树,有莹天真无保留的笑。你得回去,守护着她,不让她受伤。

你这么想着,却也慢慢发觉这可笑。他们劝你,先在学校里找一个吧,别告诉你那家里,不就成了?你别总伤人家女孩的心成不成。

他们说的,是那个在你演讲后,跑上台为你献花的女孩,玲。这一刻,在初冬的楼梯口,长发的玲正怀抱着书本等你下课。她发短信给你:想问问你关于入党申请的事,一起去自习吧,有时间么。你犹犹豫豫,你拒绝了太多类似的邀请。终于,你还是答应了。你记起,她经过时,那长发流散的清香。你没有这样对一种气味敏感过,你发现,自己喜欢她经过时,那微风里的气息。

你觉得罪恶,却在那罪恶里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和快乐。

她没有问入党的事情,在你身旁安静坐下,掏出书本,对你温柔地笑笑。那香味,又充满了空气,渗在你的皮肤,钻到你的骨头里去。你突然想抚摸她的长发。却抱着迟疑了片刻后唐突的一笑,作为回应。玲是多聪明的女孩,她已经洞悉了一切。她知道,她把你捏在手心里了。心满意足地低头看起书来。

周末的时候,莹还是会到车站等你。

你看到她小小的身影,在人群里一点点扩大清晰了,看到她的笑,她雪白的脖颈上,你送的琉璃吊坠。你的心一下子,平静得如落入湖水的鱼。胸口温温的,你竟有想哭的冲动。

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,站在那里,像个天使一样,纯洁到让你感觉到神圣。她跑过来,挽住你的胳膊。

怎么这么晚呢。

她总是会抱怨你的迟,却是笑着说。

那一个瞬间,你闻到她发上的香味。忽地愣住了。那气味,竟是分毫无差。莹见你不说话,就晃动你的胳膊。怎么了,怎么了。

你又是迟疑片刻后唐突的一笑。没有……莹的裙子真好看。

是吗?!她幸福地转了个圈,夕阳的影子落在她身后,一地破碎不堪的橘红色。莹的笑,在那影子的涂抹里,显出从未有过的情态。她此刻的幸福,令你感觉到无尽的罪恶,和恐惧。你仿佛是用幸福穿透了她小而薄弱的心房,你看着那血流出来,阴湿了莹洁白的裙子,惨淡而悲伤地染成夕阳的那种红色。你不敢再看她,她的笑,把你推向无可挽回的深渊。你像罪人一样,拉着莹的手,那细小温凉的手,一步步向那矮而疲倦的楼房挪去。

而事实上,你并没有同玲有任何更深入的交往。你没有碰过她,没有说过喜欢她,甚至,没有主动给她发过短信,打过招呼。你刻意回避,而玲总是出现在你的视线里。你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跟随着那个背影,那个侧脸,远远近近。

玲是学校乐团的钢琴手。你看过她的演出,穿上黑色晚礼服的她,静坐在钢琴前,任乐章于指间如水流出,那一晚,你恍惚地坐在台下,随着人群不住地鼓掌。他们怂恿你把去献花,又把学校准备的花塞到你手里。你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上台去,又把花递到她手里。你只看到那一双修长的手,淡粉红的指甲。你有时开始想抓住那双手。好几次,在梦里,你梦见自己坠下悬崖,正是这样一双手把你紧紧救起,绵软的,却带着骨的清瘦和力度。你觉得自己像钢琴似的,被她演奏着,这一首曲,是你的徘徊,她的自信观望。她只等你落网,仿佛战无不胜的女将军,又像万人臣服的女王。玲相信,你绝对只会是她的战利品。

玲不知道你的过去,那些模糊的,有点霉变了的记忆。不知道一个依在你肩膀哭泣的女孩,不知道她眼睛里的忧伤,那么深那么深的,就要化作彻底的绝望一样。如果她知道,也许她会不去碰触那一只脆弱的玻璃杯,但也许,她会更痛快地把它摔个粉碎。

玲的等待,渐渐失去了耐性。她以为,至多一个月,你便会表白了心迹,至少,不会再继续闪躲着彼此的热情。然而,你的回避从未改变。

你好像是喜欢她的,你想,但那是爱吗。那么,莹呢,莹又怎么办呢。你不敢想,她那未染纤尘的眼睛,你怕那眼睛望着你,充满了期待与渴望。

莹大概以为,你可以给她一切,一切,在她的昨天残破不堪的爱。她需要你包容着她,给她绝对的保护和安全。她的世界里从来只是无垠险恶的汪洋,是你,给了她唯一的岛。那有树的房间,那被哭湿的肩膀,那曾背起她上学的背,是她唯有的,能够相信和依赖的土地。莹要在这土地上站稳,伸出胳膊,拥抱美的,明亮的世界。你也觉得,她应该拥有那个美的,明亮的世界。然而,你的罪恶,在她的土地上滋生,你想把那恶苗铲除干净,你恨玲,却无法拒绝她的一切邀请和好意。你的不忍心,令你对自己厌恶。你想把莹托向那个她期许的世界,用你的臂膀,你的全部,同时,你又感觉,莹紧紧扼住你的喉咙,让你无法呼吸。莹的眼睛,是危险,是责任,是沉重。

你发觉自己的无力。有时,你觉得自己没有爱。有时,你觉得你的身体,被爱充满着,几近爆裂。你不愿去思考,去判断,去选择。任何的决定和分辨,都是伤害,从不会有完满的结局。你在恐慌里,吸着烟。你看到车窗外,风景的熟悉,你的心开始疼痛,无法停止,却不是因为想念。当售票员夺下你手里的烟头,你才听清他大声的喝斥,听见没有啊,聋子吗,公共场所不准吸烟!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。真没素质。乘客们窃窃私语。你看着被烟灰烫红的手指,微微笑了。

莹在责怪你又吸烟了。她可以敏锐觉察出你身上的烟味。从中学开始吸烟起,她就总是阻止你,甚至藏起你的烟来。你知道,莹心疼你。你摸摸她的头,傻丫头……你想抱起她,把她举过头顶,但你清醒地知道,那已经是多么困难的事情,你的世界藏了太多未知的恐惧,没了力气。你却越发地明白,你爱莹。深切地爱,所以如此劳累了。

你承认了,你也爱玲。那爱令你轻松,让你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,没有回忆,没有责任,只有目光交错时的心跳,和毫无忧虑的快乐。你充满着幻想,想她的双手,只为你弹奏,只挽住你的脖子,抚过你的头发。你却不可以向前,骄傲的玲,终于开口问你,你对我,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呢。

你的目光停留在她僵直住的指尖。

我想,是一种疼痛的感觉。

你徐徐地说。

玲的眼神落在你的眼睛里。她并不懂得,你说出的,是多么重大坦白。

莹19岁的生日,你买了蛋糕,为她庆祝。你知道,她的父母是不会记得这一切的。你们在你的房间坐了整个下午,你们喝了酒,玲倒在你的床上,昏昏沉沉。树依旧把你的窗口装点成翡翠一样的梦。喻,我想吃巧克力。她仿佛是在梦里一样,含糊地说。你剥了巧克力,塞进她嘴里,又把糖纸叠好,装在她的口袋。你看着她那么安静地躺着,才发觉莹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的心。她制造了你的罪恶,也惩罚着你的罪恶。你乐意承担着这样的惩罚,好像从前你乐意为她所做的一切。喻,想抱抱你,想哭。她像是自言自语那样絮絮着。你侧卧在她旁边,让她怀抱着你,你好像婴孩一样,被她的身体无私包围。日光昏黄,照在她显出稚嫩的脸上,长长的睫毛安静垂下,像是睡着。你喜欢她这样,像个孩子,幼小的神态中透露出满足,在嘴角挂着单纯的笑意一两抹。她抚摸你蓬乱的发,问起:

喻,你会想念一个人么。

……想念?

对,想念。一个人,让你轻轻地心疼,无法停止。

……

你沉默,你依旧什么也不说。莹的鞋子,在地板上相互失散。你们两个,却第一次紧紧相拥着睡去。莹的忧伤,像岁月里盛放了,又凋萎的白花朵。风声,经过窗口,经过陌生人的门前。有多少,真实的可堪珍爱的时间,在等候着一处完满或者残忍的结局。

什么也没有留下一样。你们在梦中失散,像那双红色的皮鞋,零落在两个角落。你们的脸上却充满着幸福。你们做了美梦,你们把心安放在了装满糖纸的铁盒子。

6月,总是翻云覆雨的天气。这一会,就灰了天空,簌簌地落下雨来。玲在街那一边的窗口里,奏起钢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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