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
生命为什么不挂着铃子?
不然丢了你,
怎么感到有所亡失?
萧红《沙粒。十七》
当春风穿堂而去,眼前的小楼,旧去的墙面显出时光的疲惫。散碎的落寞,在歪斜的门板,残损的壁炉,一丝丝渗出,溢满房间四处。人去楼空,这废弃书房。当我们站在吱吱哑哑的木板上时,萧军早已不在,只留婆娑树影依旧透露着往日,这窗上风景的旖旎。
老照片上,是笑意盈盈,相依的恋人。他们的故事,好像这生命,不曾挂一只铃子,不曾待年年的春风吹起,来告知获得和丧失。丢弃的热情,冷如灰烬,任时光的书页翻卷,请文字徒劳地记忆着并行的路途。目送着移情的萧军,萧红只有饮独自的苦杯,怅怅地写下:说什么爱情!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!都成了昨夜的梦,昨夜的明灯。
再没有一盏灯,亮起在萧军的书楼,没有一首诗,用浓情的唇舌,写给新的情人。已成为危楼的旧居,好像飘摇于时光的一叶。
墙壁上,贴着90年代的挂历,定格在12月,空白处用铅笔草草写着,预计搬家的日期。顶棚被油烟薰染得焦黄。而房间的角落,堆放着原住户丢弃的物品,落满尘埃,单只的皮鞋,孤零零的红沙发。显然,解放后的很长时间里,这里有许多个家庭混杂居住。在楼下晾晒被子的女人告诉我们,这里在7年前便不再有人居住。
这曾经必定风光一时的西式小楼,而今在前海的岸边,孤独而决绝地被废弃在原地,眼见一街巷的灯火迷离,红男绿女。它也许目睹了,曾经的淑女名媛,绅士文人,进进出出,一栋栋精心安置的楼宇,在某一年的春风里,依在楼上,挥一条喷香的绢帕,握一支海外的香烟。它又亲见了,所有人的消失,那些宿命的浮沉,在时代的变革里,每个人都逃不过,命运的玩弄。萧军,在这楼上远眺水波的温柔,他不知道,这小楼的明日,想不到几十年后的自己,只可以躲在储物间的一角,小心地安身立命。我们站在文革期间,萧军的“蜗蜗居”,阳光从墙上的小天窗漏下,从这洞似的窗口,可以望见邻居的屋顶,和他们房上的瑟缩歪斜的黄草。
谁也不会停留,没有人可以完全占有。我们的拥有,只是匆忙,不及眨眼的瞬间。楼上,楼下,枉然千古,多少人怅惘过,迷失了,在不可知的人间。那些不忍回味的思念,遗忘,和变迁。
燕子楼空,佳人何在,空锁楼中燕。东坡的梦里,有当年风姿卓越,一心痴情的关盼盼。茫茫黑夜,却无处可寻那时的风情万般。夫死守楼十年不嫁的盼盼,被古代文人传为美谈。这并无关封建道德,只在乎一个女子的痴心一片,是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的勇毅豪迈。
古今如梦,何曾梦觉?但有旧欢新怨。全部执意过的感情,在空掉的小楼,随流年偷换了窗口的春花秋月。再回首,不过空茫茫的一处无可填补,不过一场人物皆非的浩叹。所有的楼,都藏着美而悲伤的往事,所有的楼,都等待着风光的消损,如佳人的玉颜,永无挽回地,一寸寸烧成回忆里,捉摸不定的光影叠错。
当月光如水,水如天的夜晚,这楼上的尘埃会不会积成满天星辰,会不会叹息一声,来吊唁已渐成烟的岁月。爱人的脸孔,空掉的楼宇,好像我们经过的那些风景,萧瑟着,投入历史的洪流,殒身碎骨,万劫不复。谁还会记得,你们的山盟海誓,谁还会念起,檐下零落的许多风雨。所有爱恨,终将被时间掩埋,像所有黄土之下的沉睡,归于恒久的混沌与安宁。于是,全部的新怨与旧欢,都不过云霞似的虚妄。轻轻吹过,生命从不出声,不像挂在风口的铃子,清脆地预告着季节的离别。我们各自的亡失,在时空的无限中,显得过于微小,而不可以挂上铃子,发出声响。
老照片上,恋人的脸孔早已破碎不堪,人去楼空后,爱恨情仇,显得徒劳无功。一生寂寞零乱的萧红写下绝笔:“生平尽遭白眼冷遇……身先死,不甘,不甘。”而不甘的心,在冷冷的坟墓里,也终于会获得宽慰和原谅。当暮年的萧军,在桌前整理着当年的书信,并一一作注又编排成册时,是不是也深深叹惋起旧的时光,那曾痴心依恋的爱人。春风年复一年,穿堂而过,这一天,我们站在这里,从碎的玻璃窗望去,你们昨日的纠缠怅恨。一切,都宛若近在眼前,一切,又都迷失在当时当地,郁结着遥远的情绪。淡淡的,不可触摸的痛,却发不出声响。
小楼的前世今生,同我们的经过一般,是一场安静的宿命。
小楼有树影的窗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