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鱼
鱼在水中,云在天。
总觉得金鱼是属于夏天的生物。于是,几乎每一年暑假总要买回两只,放在书桌上,精心养起来。
窗上是不绝的蝉声,窗下是已攀上栏杆的牵牛,这样的午后,百无聊赖的闲散,像水墨的留白,因空而丰富。
看我的鱼在圆柱体的鱼缸中来来回回。
鱼是快乐的么。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。
鱼是寂寞的么。我不是鱼,却知鱼的寂寞。
两条鱼在狭小空间中头尾交错,又擦身而去,怎么看,怎么像世间的太多相遇。
如此匆忙,如此拥挤,又是恒久的无言。
鱼大约是这世界最沉默的生物,除了极偶然跃出水面激起水花,它们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。
当然,这声响局限于人耳所能接收到的频率波段。在我眼中,鱼的沈静,分明隐秘着生命原始的寂寞。
在水的围困下,在水的拥抱下,它们不忧不惧地度过着自己的生涯。
据说,看鱼游水的姿态能够令人心神愉悦。
鱼的姿态确是优雅的。特别是金鱼,如花绽放般的尾巴,纱裙一样的轻柔飘逸。
看我的鱼,看它们的快乐或者寂寞。
在城市的喧嚣之外,鱼有自己安然的生活。
他们说,鱼没有眼泪,他们说,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。
水中的鱼,即使哭泣,又怎么会有人知道,即使记得,又如何对什么人说起回忆。
鱼从不让谁看穿它的心事。
于是,人以为鱼是忘情的,鱼是没有烦忧的。
倘若记忆真的只有七秒,该有多少悲伤刹那里烟消云散,却也有多少欢乐瞬息间不知所踪。
回忆,总是一半疼痛,一半甜蜜。
鱼的心事,埋藏在水下,不去诉说,不去哀怨。鱼的沉默里,是隐忍的坚强。
鱼也许是个哲学家,它的智慧无声息,来来去去,真正是子非鱼安知鱼。
看我的鱼,越发觉得我无法参悟透它们的世界。
或许,这无言的生物,是佛陀安排在世间的使者,来给人以启示。
虽然,多数的时候,我们忽略了它们的存在,只是混沌无知地经过,而没有足够的觉醒。
父亲喜欢钓鱼。
童年的记忆中,很多的夏天傍晚,他都是带着一身鱼腥,风尘仆仆地归来。
然后,是厨房中的一阵忙乱,然后,是鱼肉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院落。
那是一些有星星的晚上。一家人坐在小院中,分享一盘红烧鱼。
我不曾想过鱼钩穿透鱼嘴时鱼的疼痛。
我只陶醉在鱼肉的美味。而现在想起来,却觉得人捕获鱼的方法未免残忍。
人终于不是鱼,人终于无法将鱼的疼痛感同身受,人终于还是要吃鱼,享用它的鲜美。
顾城曾给他的法文翻译尚德兰女士写了两幅字,一副是“人可生如蚁,而美如神”,另一幅则是“鱼在盘子里想家”。
诗人盘子里的鱼,是多情的远行者。它迷路在远方了,再回不去。
读到这一句话,我仿佛见到那一条躺在白色磁盘中急促呼吸的鱼,它洞张的,不会流泪的眼睛,充满了令人惊心的悲伤。
但即便如此,鱼依旧不发出一丝的声响,它以沉默面对生死之界。
曾是悠游于水的鱼,在无限眷恋中离开,诗人的心总是触及到那些我们视而不见的疼痛。
鱼在盘子里想家。
我渐渐已不忍心读这一句话。
庄子《大宗师》中有言:“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
庄子的话,本是论道,却被后人引做他用。
人们说,与其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这话说得看似洒脱,实则万般艰难。分明是落着两行泪水,道出这样一句决绝的离别。
看似决绝的人,往往是最狠不下心肠的人,所以才要用冷的面孔,冷的言语,粉饰和掩盖那一心的不舍。
相忘于江湖,然后,或许彼此能够拥有各自的欢乐。
但此种种,也不过一厢情愿的猜测。
从此后,是海阔山遥,从此后,是汪洋中的各自沉浮。
人的错失,有时,大约真如鱼与鱼的擦身。
只是,若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钟,在江湖之上便真可相忘。
而人,人太过发达的神经,如何去真正无所留恋地忘情。
因此,人无法如鱼。
如鱼沉默,如鱼悠游,如鱼埋藏了心事,安然于自己的生活。
看仰韶文化陶器上的鱼形纹,让我知道在那么遥远的年代里,人在心中对于鱼就充满了美的想象。
不只是器物上绘画的花纹,还有那太多美妙的传说和无邪的诗歌。
《列仙传》上载赵人琴高行神仙道术,曾乘赤鲤来,留月余处复入水去。
那月明的夜晚,水仙乘鲤而来,乘鲤而去,水面的清辉,清越的飞浪,该是怎般的飞逸动人。
鲤鱼大约是最有仙骨的鱼,它们的跃起,总有传奇发生。
读唐诗,翻到戴叔伦的一首《兰溪棹歌》:
凉月如眉挂柳湾,越中山色镜中看。
兰溪三日桃花雨,半夜鲤鱼来上滩。
一片片如粉的桃花,就扑入我梦中来,夹着轻轻雨丝,在凉月初升的夜半,浸湿一身衣衫。
鲤鱼在这诗中,在涨起的春水中,激荡着层层水花灵动。
鲁昭公赐孔子一尾鲤鱼,于是孔子的儿子因此而得名孔鲤,字伯鱼。
鲤鱼大约也因此沾染了些圣人的灵气,而显得特别。古人的朴拙可爱在这名字中也可见一斑。
感动于《乐府诗集》中那一首《饮马长城窟行》。
……
客从远方来,遗我双鲤鱼。
呼儿烹鲤鱼,中有尺素书。
长跪读素书,书中竟何如?
上言加餐饭,下言长相忆。
一双鲤鱼,藏匿着爱人远方的消息。一封家书,承载了多少千山万水的惆怅深情。
她长跪在地,读这一封信,读着琐碎的嘱托:多吃些饭,莫因思念消瘦了身体。
素白无华的诗句,古老真挚的爱情,在鱼的腹中成就着时光的永恒。
千年之后,当再读起如此的诗,心中仍是一阵温暖的凄恻。
所谓爱情,不只是一句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的承诺,而是长相忆的不变情怀。
让我爱你,用鱼传尺素一般的心。
我不知道,这世间是否真的存在人鱼。但我希望那不只是人们的一种想象。
多少人为了小美人鱼化作泡沫的故事黯然下泪,多少人在梦境的海上听到人鱼忧伤的歌声。
在一些传说中,人鱼是凶恶的海妖,但更多的故事里,她们是美丽善良的姑娘。
曾看过一部电影,是人鱼在现代的故事。
美貌的人鱼爱上了人类的男子,于是幻化出双腿与他相爱。
但每一天,她都要在浴缸中恢复鱼的身躯,才得以继续生存。她的双腿不可以沾水,否则便会显露鱼的形态。
这个秘密终于被一个嫉妒她的女人发现,于是,在一次宴会上,她将一杯水泼向了人鱼的下身。
后来的情节我已记不清晰,只记得众目睽睽之下,人鱼倒在地上那无助的眼神。
人的丑恶在那一刻被剥离在空气之下,令人毛骨悚然。
这样的故事似曾相识,人好像总是要把异类打回原型才痛快安心。
而所谓异类,那些被称作妖与怪的生灵,却分明在无言里对照出人的阴暗卑劣。
多少梦中,我见到海上飘浮的五彩泡沫,多少梦中,我坐在礁石之上,听人鱼们月光里的歌声。
太多的美与爱,在童话里,在我们心中,无论真假,只要你相信了,它便是存在。
人该如那些美丽的人鱼一样,执着无悔,充满勇气地去追寻真爱。
看我的鱼,安静地发呆,无知觉地度过又一个夏日的午后。
从前,北京的四合院里会安放几缸石刻的金鱼缸,里边栽上睡莲,然后养上色彩斑斓的金鱼。
那是多么诗意的设置。想象着在一个同样的夏日午后,立在漏下清澈日光的院中,看鱼在莲叶间时隐时现的穿梭。
鸽哨飞过晴空,在云上洒下清脆悠远的回声。那时的北京,少了生活的仓皇,多了如鱼的从容。
大概再没有那样的一处院落,因为,没有了那样一种情怀与心境。
小时候,家里的大鱼缸中曾养着一群热带鱼。
我常常用小网捞起来,一条条细心地抚摸,如抚摸一只小猫或小狗那样。
不多久,那一群鱼便相继死去。后来我才知道,鱼是经不起那样每日的抚摸的,特别是本身就娇嫩的热带鱼。
我的爱,竟然成为了致命的伤害。
但是,那时的我,抚摸的初衷确实是出于单纯的喜爱。
长大的我,才慢慢懂得,这世间太多的事,是由不得一厢情愿的。
我的鱼,两条沉默的金鱼,摆动着纱裙一样的尾巴,在我的书桌上度过这个寂静浮躁的七月。
我读几页书,写几行字,想些无关痛痒的心事。
有时,因为沉默,我竟觉得自己也仿佛是一条鱼了,一样是擦身与错失,被水围困,也被水拥抱着。
只是,我如何能如鱼般,在水压之下,也从容优雅,我如何能如鱼般,不忧不惧地绽放生命,心无旁骛。
当这世界上还没有人,便有了鱼。
关于鱼的一切,是天地留给我们的一道谜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