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

布拉格,卡夫卡的门前。

“K到村子的时候,已经是后半夜了。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。 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,连一星儿点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。 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,对着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境,凝视了好一会。 ……” —-《城堡》弗兰茨·卡夫卡

这一段来自《城堡》开头的文字,反复读来,都感觉像卡夫卡对于自身生命状态的一次形象化概括。 冷峻,苍凉,如照片上卡夫卡双眼中洞射出的含义复杂的光芒,那里,一半是无所不在的恐惧,一半是旁观者般的镇静。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,在空洞的幻境面前,土地测量员K在原地凝视。 1922年,已罹患肺结核的卡夫卡,在生命的黑夜里,在现实的空洞中,写下了这部后来被视为他代表作的小说。 没有谁不会去联想:K莫不是卡夫卡(Kafka)的缩写。 这样的疑问不会有回答,但可以确定的是,K所遭遇的荒诞情节,在无数的生命体上曾无数次上演,并在持续上演。

K的遭遇,是人所遭遇的众多困境的一种概括。

也许在卡夫卡看来,每个人都是土地丈量员。他曾在笔记中写到:

“道路上没有尽头的,无所谓减少,无所谓增加,但每个人却都用自己儿戏般的尺码去丈量。……”

因此,与其将K简单看作作者自己的简称,倒不如将其看作整体人类的概称。

K之存在,其意义大约早已超越卡夫卡本人创作的单纯目的,而在广泛的人群中得到共鸣,引起了灵魂的颤动。 也正是因此,卡夫卡的作品,才能够在他去世后独立于作者之外,用自己的心脏跳动生存,经久不衰。

站在雪地上的K,去苦苦寻找进入城堡的途径,一次次的尝试,一次次的失败,却义无反顾地继续向目标进发。 城堡,那仿佛无可到达的地方,在阅读过程中令读者感到无限的焦虑和绝望。 卡夫卡似乎是在刻意将这一种焦虑感在文字中扩大,令它笼罩住整部作品,紧紧揪住读者的神经,压抑你的呼吸。 20世纪的人们对于这样的焦虑感到熟悉莫名。透过那或许略显艰涩的文字,人们在K身上见到的分明是一个同样挣扎于其中的自己。 当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虫子,当人开始与曾经的那个人的世界格格不入,显得异样,而充满不安起,这个世界的焦虑便开始了肆意的蔓延。 比瘟疫蔓延的速度更快,比瘟疫更加无影无形,且无孔不入。 卡夫卡用一只甲虫点醒了世人的异化趋势,又用一座无可到达的城堡,揭露了人生的终极困境,和残忍真相。 这样的冷峻无情,他有怎样的勇气,来直面这看得过于透彻的一切。卡夫卡因此是孤独的,卡夫卡因此是痛苦的。

他说,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和刺人的书。

“如果我们所读的一本书不能在我们脑门上击一猛拳,使我们惊醒,那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?”

毫无疑问,卡夫卡的作品便是这样咬人的,刺人的书,使我们惊醒,醒来在浑浑噩噩的生活里,让痛感使我们清醒。 卡夫卡把写作当作一项神圣的使命。写作对于卡夫卡的意义,远远超过了一般作家,虽然,直至他去世他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业余写作者。 他在信中写到:

“倘若我不写作,我就会被一只坚定的手推出生活之外。”

写作从不是他谋生的手段,却是他生命的依靠。在卡夫卡看来,人生的意义绝不在于延续肉体的存在,而在于寻找到精神的家园。 于是,我们是否可以对于城堡做这样一种解读:无可到达的城堡,正是人们所追寻的精神家园,而到达精神家园的过程,亦如去往城堡一样,一样的令人焦虑,绝望,充满了痛苦与折磨。 然而,即使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条道路的真相,卡夫卡依然不曾屈服或者放弃--K倔强地继续着他的寻找。

和卡夫卡许多的小说一样,《城堡》也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作品。 但或许没有完成,正是它最好的“完成”方式。好像关于人生的太多发问,好像宗教世界的太多悬疑,是不可解,亦无解的。 K是否最终进入了城堡?K是否完成了他的工作任务,丈量好土地?这些,都已无关紧要了。 重要的是卡夫卡让土地测量员K凭空来到这部小说里,接受着煎熬和折磨,荒诞地经历着一次次的尝试和失败。 卡夫卡让我们想到同样是凭空里来到这个世界,接受着与K相似经历的自己。 没有人不是那个无辜的土地测量员,没有人没有一座自己的城堡。我们都在渴望进入,却又无从进入,焦虑与恐惧在这其中生长。 有多少人能够坚持如K,倔强如K,固执地去寻求那一条路途。这是永远不得而知的事情,没有回答,没有结局,像这一部貌似离奇的小说。

孤独的卡夫卡,在病痛与感情的折磨下思索,在恐惧与压抑中走过短短41年的生命。 他有瘦削的脸孔,窄窄的肩膀,一双因冷峻而显残酷的眼。他用一支寂寞的笔,震惊了后世的灵魂。 他不曾停止的是思考,不曾停止的是追寻。 布拉格,卡夫卡的故居,朴素的墙漆着蓝色,那是天空的颜色。门前的小巷貌不惊人地延伸,多少人从这里经过。 一定会有人,恍然间记起他的那句话:

“目标确有一个,道路却无一条;我们谓之路者,乃踌躇也。”

读起这样的话,我只想说,也只能够说:哦,我亲爱的,残忍的卡夫卡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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