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·那些·六月
6月,日光多情,明亮刺目。
6月1日的早上,电台里一首首播放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歌曲。
花仙子,蓝精灵,黑猫警长……旋律弥漫小小的房间。主持人言语激动地回忆着自己的童年。
于是,我也记起,许多令我痴迷的卡通片。想起雪孩子融化时的悲伤,想起大盗贼欢乐的歌声。
于是,我也记起,一条梦寐以求的公主裙,一双晶亮的红皮鞋,还有,夏日午后从树缝间漏下的阳光。
那糖水一样的阳光。
童年,已落入往事。归纳入一个个名词。
小号手
记忆中,所有的儿童节都有鼓号队的喧闹,和插满操场的彩旗,在风里飘扬招展。
带着桐树花浓烈的香气,空气被晕染成一片淡紫色的底。
那天,女孩子都穿着白色的连裤袜,红裙子,头发上扎起了大大的蝴蝶结。
男孩子穿着新衬衫,蓝短裤,和那走起路来啪啪作响的塑料凉鞋。
我忘记了,我在哪一个位置,做着怎样的表情。
我只是被淹没的一个声音,像所有的孩子一样,只顾唧唧喳喳地说着话。
鼓号队的演奏开始了,大家望向同一个方向。
小号手们的脸憋得通红,还不纯熟的技巧,令他们感觉费力。
那只是一支简陋的小号,上边甚至生出了锈斑,侵蚀掉原有的金色光泽。
但即使如此,男孩子们还是会因成为一名小号手而感觉自豪–这资格是需要经过选拔的。
被选中的男孩子,每人得到一枚号嘴,大队辅导员,那个留着时髦卷发的女老师告诉他们:吹响了号嘴,才能够正式开始小号的练习。
于是,这些男孩子,每天带着几分得意又几分焦急地吹着那些号嘴,这几乎占用了所有的课间。上课时,号嘴就放在桌子上。
邻座那个未被选中的男孩,总是一脸羡慕地望着那生了锈,并不漂亮的小东西。
后来,号嘴被一枚枚吹响了,虽然,发出的是奇怪的声音,却依旧令他们欣喜若狂。
男孩子一个个飞奔向办公室,迫不及待地去领取一支真正的小号。
他们都很努力地练习,由一位高年级的男孩带领着,一次次重复着单调的曲子。似乎却没有人厌烦,他们总是带着激动而神圣的神情。
也许,他们知道,就在花墙的背后正有另一群男孩偷偷地看着这一切。
在高年级的男孩中,有一个人是很小便开始练习小号的。据说,在他成为鼓号队的小号手之前,便早已学会了许多高超的技巧。
他有一只皮箱子,里面装着属于他自己的小号,一支金光闪闪的小号。
那小号与学校的小号不同,多了几个按钮,显然高级许多。同班的男孩悄悄告诉我,那是三音号,可以吹出更多更美妙的旋律。
大家都对那支小号神往不已。不必听它动人的音色,只是看它晶亮的模样,已经令人感到无限神秘。
那个男孩,总是提着那只皮箱子,经过之处无不引起一阵议论。
学校的不远处,有一块农科院的试验田。那时,田还没有专人看守,是可以随意出入的。
一个麦子成熟了的6月早晨,我经过那块试验田去上学,听到了小号圆润而嘹亮的声音。
远远地,我望见一个身影站在金黄的麦田中央,正是那个高年级的男孩。
他雪白的衬衫被晨光镶上淡粉的轮廓,金色的小号闪烁着和那乐曲一样嘹亮的光芒。
那天,那个安静的早晨,在起伏着麦浪的田野旁边,我站了很久,聆听着那个就要钻入云霄一般的声音。
后来,我才知道,每天他都会到那里练习,已经坚持很多年了。
而那一年,他也不过一个不满12岁的孩子。
现在,我还经常从那块试验田经过。大门被紧紧锁上了。麦田被棉花取代。
我透过重重冰冷的栏杆向里看,棉桃被包裹在叶中,还没有长成。田野空阔,不再有孩子在吹起一支骄傲却孤独的小号。
那支三音号,是否业已生了锈迹?
曾经的小号手们,还能否记得,号嘴吹响的,那奇怪的声音?
白裙子
我依旧清晰记得,第一次见到祁老师的情景。
她站在大队办公室里,背对着门口,穿着一条长长的白色连衣裙。
孩子们挤在办公室门口,却只敢露出半个脑袋,或者一只眼睛,偷偷地往里看。
初夏的绿树,在窗口荧荧地闪烁。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,仿佛等待着什么,一言不发地,任洁白的裙子也沉默地垂着。
同学们都激动不已,小声地议论着这个美丽背影的来历。
“你们还不知道?她是我们新的班主任呢。”
“她刚从师范毕业的,好像才20岁吧。”
我们不断听着这些听来很可信的传言,心中满是期待。孩子们大约总是喜欢一个年轻漂亮的班主任。
我们已经厌倦了学校里太多的老年女教师。
她却始终背对着门口站着。我想,她一定能够听到孩子们的推挤声和议论声,也许是羞涩,令她没有回过头。
后来,她真的如传言所讲,成为了我们新的班主任。
还是那一条长长的白色连衣裙,她转过身来,立在讲台上,一脸纯净的微笑。
她也确实刚刚毕业,大概不过20岁的年纪。与其说她是老师,不如说更像一位亲切的姐姐。
除了语文,她还教写字课一类的副科。
我记得,她的字很漂亮,粉笔总在黑板上吱吱地画出有力而不失优美的线条。她教我们使用钢笔。
那时,我总希望把字帖写好,一笔一画地练习着,却由于用力太大将钢笔用分了叉。
为了写好字,我的字帖上的空白处也被练习的字迹占据了。规定练习5次的字,我却愿意写上10次,20次,还乐此不疲。
我太希望能写出和她一样漂亮的字了。从那时起,我就对钢笔水画过白纸那蓝色的线条痴迷不已。
写好的字帖交给老师批改,她会在写得好的字上画上圆圈。渐渐,我获得的圆圈越来越多了。
而今看来,我曾经写下的那些练习中的钢笔字一定非常稚拙。但老师却看得出,每一个字,每一个笔画,都包含着孩子认真的心。
她于是常常鼓励我。所以,我一直相信,自己也可以把字写得很漂亮。
到现在,那个绿树荧荧闪烁的窗口,那个日光充沛的初夏,还仿佛近在眼前。
但穿着白裙子的祁老师已经成为孩子的母亲。
我们的小学,那只有几排简陋瓦房的小学,在城市改造中早已被拆除。一行行缀满花朵的槐树,也被移走,或干脆砍掉。
好像是夜晚的星星带走了那些星光一样的小白花。站在树下唱着歌的孩子们不见了踪影。
老师也离开了,调往周边的学校,继续他们的教师生涯。
她书桌的玻璃板下,会不会压一张旧时的毕业照片?那一年,我们还是天真的孩子,那一年,你还是穿白裙子的女孩。
很多年,没有了她的消息,不知道她去了哪一所学校。
一个不经意的念头,让我在网上搜索她的姓名,令我得知她目前大约的工作单位。
那一所小学,有一位和她同名的语文老师,也许是她吧,也许不是。我忐忑着在留言板上留下我的联系电话,然后等候回音。
这之后的第三天晚上,我真的收到了老师的短信。
她说,此刻她激动而意外,她说,她心潮澎湃。
十几年的光阴。我们都各自穿越,又在另一个端点上再次重逢。我记起的,是她纯净的微笑,洁白的裙。
老师,你好吗?我们都在一夜之间长大了,如我们初见你时,你的年纪。
初夏,仅能联系上的几个小学同学,相约要去看看她。
绿树依旧荧荧,在那张毕业照片上,你还能认出谁的脸孔,叫出谁的姓名,想起谁,那时的调皮,那时的可爱?
伙伴
其实,儿时的记忆多半可疑。我于是感激,我所记起的,总是些明亮的欢乐,而将晦暗的部分全然忽略不计。
关于我的伙伴,我记得的,只是一起嬉笑着走在阳光里的片段,只是舌头在冰凉凉的小豆冰糕上感受到的甜蜜滋味。
我第一个伙伴,是我的哥哥。比我大4岁的哥哥。
上小学前,我每天在家里等着他放学回来。上小学后,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与他一同上下学。
哥哥不曾欺负我,我却是要听他的指挥。他不是学校里出风头的好学生,却喜欢在我面前把自己装扮成那种模样。
哥哥当上了小队长,带回一个画着红杠杠的牌子,用别针别在袖子上。
他告诉我那是小队长的标志,除了小队长还有中队长和大队长,分别是两个杠和3个杠。
还未上学的我,好奇地问:那哪个长比较大呢?哥哥毫不犹豫地回答:当然是小队长了,他们都得听小队长的。
我心中于是对小队长充满了敬佩之情。直到我上了学,才明白事情的真相。
那时,我也羡慕哥哥的红领巾,羡慕哥哥可以去上学,背着小书包,很神气的样子。
后来,我终于也戴上了红领巾,背起了小书包,和他一起上学去,一样很神气的样子。
我一年级,哥哥已经五年级了。于是,他有更多可以支配的零花钱。
他不是小气的人,总带我去小卖部,买糖果,和那些小零食给我吃。我喜欢那种站在玻璃柜台前,眼花缭乱的幸福感。
虽然,那时我们买回的多是一些一两毛一袋的萝卜丝一类的小食品,却能够快乐地在回家的途中快乐地吃一路。
前几天,在QQ上遇到哥哥。远在大庆的哥哥告诉我,他就要结婚了。
哥哥要结婚了。怎么会?分明的,昨天我们还是孩子,还是那对在小卖部高声叫着“我们要5毛钱水果糖”的兄妹。
前年的夏天,你对我说:时间老人真坏。
我笑了,我真想撅着嘴埋怨,责怪他的匆忙。老人为什么还不走得慢一些呢?
你的脚步太快。
同学里,有更多可爱的伙伴。大眼睛的静,长头发的卉,和我同桌几年的稳。
静住在街对面的胡同里,她的胸前总挂着一枚钥匙。她梳着短短的小辫子,于是有了“小尾巴”这样的外号。
她有一个穿着粉色裙子,能够转动,并发出八音盒一样音乐的洋娃娃。
去她家玩,常常是上满了发条,两个人就静静看那公主一样的娃娃,一圈又一圈优雅而缓慢地旋转。
卉的家里有一架风琴,这令许多女孩都羡慕不已。
曾有一个女孩对我说:如果我也能考100分,我妈妈一定会给我买一架像卉家那样的钢琴。
我们都叫它钢琴。长头发的卉,和她的钢琴,是这样完美的结合。让所有人都知道,她是一个被父母无比宠爱着的女儿。
大家都喜欢和她在一起。很多时候,她是孩子们围绕的中心。
与我同桌的稳,和我一起在课堂上画日记。
我们用彩色铅笔在那些笔记本上涂画出帆船,树木,花朵,小兔子,和冰淇淋。
我们写下一些歪歪扭扭的字,编出一两个离奇古怪的故事。
我们总是忘记带手工课上要用的剪刀,于是,一同在课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家去取。
多数的时候,总能顺利地取回,顺利地上课,而不至于因为没有带剪刀而被罚站。
这令我们有种难以名状的,胜利的喜悦。
上中学后,我从未失去联络的同学只剩下稳。几次搬家,也不忘事先互相通知,留下新的地址电话。
生日的时候,她从郊区的家跑来,把礼物送到我手上。
我计算了一下,我们居然已经是15年的朋友了。
她是我最“老”的伙伴。
还有一些男孩子,是全然失去了踪迹。仿佛只在那一段记忆里出现,仿佛他们只是记忆中小小的演员,而从未真实存在。
好像和我坐在教室最后排玩着拔根儿的梁。
那是一个小眼睛的男孩,他说他因此喜欢大眼睛的女生。
他喜欢开玩笑,也会讲许多笑话。有一段时间,我们会一起放学回家。我曾经弄碎了他挂在脖子上的玉坠。
记得,他似乎是生气了,连玉坠也丢下不要。我回家将那碎成3块的玉用透明胶条黏好,第二天带给他。
我早已忘了,后来我们是如何和好。我也忘了,后来我们是如何疏远,又再次熟络起来。
小学毕业后还常常接到他的电话。直到有一次,他到中学门口等我放学,我却匆匆地骑车跑开,装作没有看到他。
似乎是那之后,他没有再找我。我也松下一口气来。而我,不过是害怕同学的闲话罢了。
却就此,失去了他的全部消息。
最后一次见到,是高中的某天,在学校的后门。他已是一副社会青年的模样,和一群人坐在一处,香烟的雾,模糊了他的脸。
不知道梁现在怎样,也许他已不再轻狂,而有了静定和沉着。
曾坐在我座位前的岩,在中学6年依旧同我一所学校,只是在不同的班级。
然而,我们似乎却再没有说过话。
岩常常是一个人,背着硕大的书包,默默地独行,从我的眼前经过。我开始不敢与他打招呼。
他那沉默的神情,甚至令我怀疑,他是否还记得我是他的小学同学。
小学时,他是快乐的孩子,他的学习很好。
岩的姥姥开着一家小文具店,我们常常去那里买一些橡皮或者圆珠笔之类的东西。
一次分角色朗诵课文《草船借箭》,他扮演诸葛亮,我读周瑜,于是后来,他便常以孔明自居,把我叫做公瑾。
那一段时期,我们给每个人都起了三国中的名字。
我一直对周瑜充满好感,大约也与此有关。何况之后我又读到“曲有误,周郎顾”这样美丽的故事呢。
岩做了许多小纸人给我,是周瑜在演奏各种乐器。我也在白纸上画出羽毛,做成了一把羽扇送给他。
岩大概早已忘记这些陈年的事。我却时常记起,并不禁会心一笑。
听卉说,现在的岩留了长头发,还有些卷。
我无法知道,他的生活有了怎样的改变。我无从了解,他的心里有怎样一个关于诸葛孔明的回忆。
在四年级转学离开的军,有一双漂亮的眼睛,长长的睫毛,乌黑的瞳孔。
他是个有些脾气的男孩,有一阵,坐在我的右边,我们常常争吵不休,却并不知道为些什么。
一次,情急之下,我伸手拿起桌上的橘汁泼在他的头上。两个人一时间同时哑然了,好几秒。
我有些后悔,看着那橘红色的汁水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来。
出乎我意料的是,他竟然没有生气,也不再和我争吵。他刚刚将汁液简单擦干,上课铃便响了。
我始终坐立不安,偷偷往他那里看。他傻傻地冲我笑笑,摸摸因为糖分而被粘黏立起来的头发说:跟发胶似的。我于是也笑了。
我借给他的一支笔他始终没有还。我几次催他向他要,他总是说忘记带了。
直到他转学走后,另一个男孩告诉我,军和他说,他是想留下一些纪念。
再不曾见到那双漂亮的眼睛,再不曾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。他的出演大约就此落幕。
军只是属于那一年,属于童年里无邪的吵闹,和孩子们各自越发迷离的记忆。
军还会记得么?那一支笔还在么?
军一定忘记了。
坐在这里,一个下午,我的回忆无法遏制。竟写下这样零碎的许多。
我仿佛一只小老鼠,把藏起的粮食,在一个晴天搬出洞口晾晒。
这些人,那些人,这些被别人遗忘了,或者以另外的版本存在的故事,被我在这个6月重新整理。
还有太多,沉在昨日的湖水之中,不及打捞。
我想,这些时光的果实,该在充沛的日光下被我们在一个恰当的时刻采摘。
我穿上一双有蝴蝶结的小皮鞋。
我像个孩子那样,吹起一只气球,用细线拴在书包上。
有时,我距离曾经的自己很近。
有时,却又很远。
现在,我只是幽幽地,在今天的风里记忆起这些,像一朵墙角的小花,幽幽地独自开放。
没有人知道,我心中的美好。
只有我自己懂得,那一切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