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冰凉萌生在指尖,当荒原的风,翻山越岭,吹响我们的绿树,一种萧瑟的安静开始下落,落满整个,曾被夏天盛装的世界。秋,如雪花,纷纷扬扬,秋,用透明的日光,碾碎记忆的昏暗,碧落的天,是一切旧的完结,与新的发端。

一叶知秋。夏末里,第一枚落叶,飘在谁的视线,又兀自睡去。归于土地,在这恰好的时节,每一棵树该都心存喜悦。

叶与树的告别,不过轻轻的舞姿,一段下落的弧线,于茫然的天地大荒。

诗人们感动秋叶之静美,愿死如秋叶。我也欣赏,叶的淡定与决绝,不作分别的沉哀,不必痛彻的涕泣,让所有的美好,融入此刻光芒下的闪烁,好像一整个春夏的狂欢。

我们是否也会有勇气,在生死的临界之上,舞一段弧线?带着对生命那虔诚而陶醉的微笑。

看秋天,看我们的时光,从自行车的车轮间,悠悠飞离。这早上,灰云朵被一夜吹灭,多少美好的,忧伤的故事又在这小小人间上演。重复着,重复着年复一年的期望,度过,与回忆。

似曾相识的光线与气味,去年,前年,或更早的时刻,那些已如雾的陈迹,那些路过的人,在秋的气息里清晰如昨。你们却已站在各自幸福的彼岸,那一端是火树银花,这一端是流年似水,滔滔而去。流澌的水声,是此去经年,无可挽回,无从追忆的从前,那一个你,那一些他们,有多么美,就多么残忍。

林妹妹含泪葬下花朵,我们亦拾起许多花期的残片,一一收敛,入忘却的布袋,深埋土地之岑寂无言。这是秋天里的课业。学习着,淡定与决绝,学习着,埋葬与告别。

诗经《唐风。葛生》,一位女子,她唱着:葛生蒙楚,蔹蔓于野。予美亡此,谁与独处! (葛的茎缠绕着荆条,白蔹蔓生荒郊。我的爱人死在这里,谁来将他陪伴!)……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!(冬天的夜长,夏天的日长,百年之后,我将归于他的坟场!)

这一首怨旷的诗,于千年之前,被什么人写下,又反复歌吟。她是不是荆钗布裙,盈盈而立,她会不会,在漫长的夜晚,望那河汉两侧的明星,默默不语。远方的土地,葬下爱人的尸体,不归的征人,倒下在茫茫的旅途。

你牵挂着他的马,他的冬衣,还有,他的墓葬。没有人陪伴的爱人,他将孤独地沉睡,在异乡的土壤,任荆棘蔓生,毒花遍野。你垂了泪,你说要葬在他身旁,陪伴那一个个寒冷的日月。

而今,千年之后,他们该是沉睡于一处了吧,尸骨也已经化入天地,滋养着万物,或许,有一棵芽,穿越他们的身躯,长成树,开着花。单纯的远古之音,单纯的远古之爱,连丧失,也如此芬芳动人。

当人心被欲望与诱惑打扰,我们如何固执地守住一份情感,不染尘埃。让时间和历史,埋葬所有遥远的爱恋。让现在的我们,甘心于现实的人间,而不去贪念他们的与子偕老,生死相随。

只是,在相爱的时光,一定要温柔地相待。

葬我在荷花池内,

耳边有水蚓拖声,

在绿荷叶的灯上

萤火虫时暗时明……

——朱湘《葬我》

所有将死的,该死的美好或痛楚。都应化着秋风,葬入荷池深处。随着秋雨零落,伴着残荷的凄恻,想念一场,夏夜的萤火。

朱湘的家信,总是绵细悠长,称呼是亲亲霓爱,霓妹亲爱,落款为,永久是你的亲爱,永远是你的恩爱丈夫,沅。而永久与永远究竟有多么久远?当诗人投江自殁,一切的爱是否也随魂魄归入不息江流。霓君没有怨尤抛下她与三个孩子独自赴死的丈夫,有传言,她将儿女送人,出家为尼。而更可信的说法是,她的后半生,以绣花缝补为生计维持生活。

那些往昔的是是非非,那些从前的别离恩爱,会在她的心上印记着幸福吧,或者伤痕。而所有的所有,终于也合并葬入岁月的更迭。葬我,葬你,葬一切之丧失与获得,无一幸免。在凋败的荷塘,请风雨洗净沉淀后的情绪,请生命归还人间循环往复的爱与悲伤,唯留一池碎玉般的雨声,零零落落,又深坠入万象的未知无解。

在秋天,等候着,风吹红山峦的翠碧,等候着,爱人把围巾缠绕在你颈上。

一些如热水般,温存体贴的时刻,纠缠在季节里,透明闪亮的细节,在手心的温度中被记忆和感谢。我葬下,一段段往日,也埋入一粒粒希望。会有一棵芽,穿越我们的身躯,长成树,开着花。那是你我,新的生涯,又一场追随与奔赴。

我将是站在树下,目光如蜜,细数落花的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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