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前。醒后

有时候,会喜欢这样的夏天。灰白的天光,低垂着雨意的下午,微风吹起窗口等待风干的花睡裙。我总是躺在床上,蜷缩着身子,像一只猫那样,散漫地孤独着,却又仿佛自鸣得意。一本书,一句话,一个字,已足以消磨假期最末尾的几寸时光。在耳边放着范晓萱轻哼的《外婆的睡前吟唱》,碎如泡沫的声音,拨开清醒的外衣,赤脚踏在我空无一人的沙滩。好几次,我闭了眼睛,看到自己,穿着花睡裙在沙地上奔跑,欢笑,然后重重跌倒下去,耳畔的吟唱还在,起起落落,冰凉的潮水一样,打湿又浸没了我的身体。我喜欢这样,肆意于幻觉的滋味。外婆,却是多么陌生的词汇。

我没有外婆,在我出生前她便去世,五十几岁的年纪上。对于外婆,我的全部了解只是断断续续的听说,以及一厢情愿的想象。没有一张照片,没有任何具体的,能够感知的线索。有人说,她的容貌与母亲相似。母亲是她的最小的女儿,唯一的女儿。我于是问起母亲关于外婆的事。母亲的回答总是很简短:她脾气不好,她爱吃鸡蛋,她在一个冬天去世,死前要了一杯水。其他的,我统统不得而知。母亲不愿回忆那些关于外婆的往事。我知道,很多年她都生活在年幼便失去母亲的悲戚中。也许,直到今天,我的追问仍然是一种莽撞的残忍。

范晓萱的外婆会在睡前为她唱着这样安详而悠远的歌么。我想,那一定是她真实而遥远的记忆。或许,有许多个午后或夜晚,外婆轻摇着蒲扇,坐在她的小女孩床边,哼着的正是这样的调子,飘在房间,院落,和深不可测的时光。很多年,歌声稀落,星光稀落。外婆蹒跚了康健的步履,看她的小女孩一天天长高,笑容娟丽,如花绽放。她会记起自己的青春吧,她会记起女儿的青春吧。那一刻,全部的温柔,涌起在淡去又淡去的生命中。外婆,与外孙女,是只属于女子世界的情感,未掺杂入任何男人。她是她女儿的女儿。那种情感,大概是复杂而微妙的美好。

如果,我有外婆,她也一定会哼着这样的歌,在我小小的床边。我想看着她一日日老去,我想让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。但这样的事情,是不可以妄想的。在阴阳的两侧,我们被分割,来不及见上一面。也许,这是种遗憾,也许,这是种完美。我只可以去想象,所以一切的境况都能够近乎纯粹地动人。

睡前为什么要唱歌呢,无论吟唱,或是摇篮曲。或许,在人声的反复低回中,我们更容易进入甜美的梦境。这一生,有谁会在你的床前,用自己的声音,催化你的睡眠。外婆,祖母,母亲,还有,你的爱人吗。他们都是能够给予你最安稳,最无私保护的人。当耳畔有隐隐约约的歌声,当他们抚摸你的额头,吻你的脸颊,轻轻说,宝贝,睡吧,美梦便已为你启开了大门。你要乖乖地闭眼睛,你要带着浅浅的笑意来感恩生命的赐予。夜晚会很好,月光的会洁白地滑落在你的脸庞,亲人的发梢。有些记忆,就在这里被偷走了,也有些时间,就在你睡去的时刻里,被你的爱人悄悄记住。很多年后,你在他的日记里得知,自己的睡相是多么可爱,而你自己从未见过。

当你睡熟,谁会为你掩好踢开的被子。

半夜,母亲总会来我的房间。好多次,我是醒着的,却装作了熟睡的模样。感觉她轻手轻脚地走进,低下身看我的脸孔,再把我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。偶尔,她会在床边再站一会。我不知道,那几十秒的安静中,我的母亲在想些什么,我只知道,她的目光落满了我的身体和呼吸,细而柔软。我却从没有为母亲掩过被子。而她,也会在半夜踢开被子吧。是谁告诉我,以后要找一个会为你掩被子的男人结婚,因为,那才是真正爱你的人。而这世界上,怎么可能存在一个,像母亲一样爱你,照料你的男人。女人,总是太多奢求,太多幻想的动物。

那起起落落如潮水的歌声。那起起落落如潮水的生命。

在夏天的末尾,我睡在了有蓝空和幸福的梦里。我梦见自己是一颗糖果,被包裹在华丽甜美的糖纸里。书掉落在地,汗水渗出在我稀疏柔软的发丝,没有盖被子,音乐还在播放,我的花睡裙在窗口的微风里高飞。没有人知道,一个女孩,微笑于梦境,飞行于梦境,在9层的房间。有时候,会喜欢这样的夏天。被打湿,被淹没,去狠狠忘却,再被狠狠忘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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