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处。陌生

阳光照进房间,新鲜的光线穿透窗纱,在清早的洁白里,蔓延成清醒的白日。昼与夜,被如此精巧分割,相持在分明的两端。分与秒,在6点30分的位置越过,如无数次重复的越过。
我平卧在安静中。
昨夜的梦,残存在虚弱的知觉,散发不明缘由的喜悦。那大约是一个有微笑的梦,只是,匆忙醒来的我,已追忆不起任何情节或场景,哪怕,浮光掠影的细节。只任心,悄悄蓬松着,溢出轻轻的快乐,像遥远的海上,正在生长的云朵。那些遥远的地点,海洋,原野,高山,总在无止境的想象中,将我们的生活带向漂浮,带向高空。
我喜欢这样,一个人,躲在房间,不被什么人知道,不被目光遇见,独自飞向,所有只能够虚构的境况。
它们总是美的,光明的,却也最令人心碎。

而我,却从来不是一个能够甘受寂寞的人。我愿意看尘世的人。愿意他们经过我的窗口,微笑着,或者是忧戚的面孔。我热爱人群的生动,那让我知道,生命是多么真实的一个事件。虽然,更多的时刻里,我恐惧他们的喧嚣,和浮躁。我是作不得隐士的。大约能够深居简出,却终于需要能够推开门,走出去,便遇上一整个鲜活热络的人间。

于是,推开门,走出去。通常,总是空阔的楼道,一个人按下下行电梯的按钮,然后等候数字一层层上升,再下降。今天,却迎面遇到对门的房客。我从没有遇到过那扇门后边的人与生活。

一个高挑的,双腿修长的女孩,二十几岁的模样。她利索地锁上房门,整了整提包,转身向电梯间走去,一阵嘀嘀嗒嗒,鞋跟撞击地面的声响。她不曾看我一眼。我们站在一起等候电梯。数字上下,楼道依旧空阔,安静。
原来,在我的隔壁,居住的是这样一位女子。这好像对于惯常平淡生活的新发现一般。在墙的那一边,每一天,我们经历着相同的时间和年月,却不曾意识对方的存在。
我搬到这里5年,却是第一次遇到对面的房客。这个城市多么奇妙,让空间的距离毫无意义,一切人,在房门的背后,都成为陌生,赤裸裸的陌生。电梯停下来,两个人一起走进去,并肩站立着,等候到达地面,然后各走各的路。

早已熟悉的街道与小区,恍然显得陌生。

来来往往,原来也是陌生。我不知道,什么人与我比邻而居,不知道,我存在与何处,我陷落在人群的什么地方,不知去向。这个尘世,竟处处是慌张,处处是陌生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开始进入这样一种生活,又漠然地屈从了这样一种生活,毫无防备,毫无反抗?或许,因为我们根本无力防备与反抗。城市,真正的城市,要求我们,用如此的方式生存。

那天,和良说起童年。我说,那是我回忆中最好的时光。

以至于,我的回忆也出现失真的印象—-那时的天空是淡粉红的,空气里总飘着棉花糖的甜味。
祖母站在院门口大槐树的树荫里,穿着月白的衬衫,清瘦的脸孔上,是慈爱的笑挤成条条皱纹。我们住在院子里,祖孙三代人,在夏天的傍晚,喜欢围桌吃一碗麻酱面。切得很细的黄瓜丝,是满口青翠的滋味。
邻居是住了十几年的老街坊,和父亲一起长大的叔叔大爷,常常提了几瓶啤酒,来喝上几杯。
晚饭后,孩子们迫不及待地从家跑出来,成群结伙地去不远处的试验田里捞蝌蚪,捉蜻蜓。那是夏天里,最大的期待和快乐。我感激,农科院保留下的这一小块试验田,让我得以在儿时的记忆中,残存少许关于泥土的气味。

现在的孩子们,还会在一起捞蝌蚪么。看到过一位父亲带着5,6岁的孩子,在学校来园的小池塘里捞蝌蚪。他用小小的网子怯懦地伸向水中。他快乐吗。旁观的我,没有感受到,我曾经体会过的近乎疯狂的喜悦。因为雨水的关系,今年的蜻蜓多了许多。我没有见到孩子们捉蜻蜓。这两项游戏,都是残害益虫的行为。也许,是现在的孩子懂事了。但我仍旧怀念,在天擦黑的傍晚,轻着手脚,去捏住一对蜻蜓翅膀,那一刻的颤动。

对于蜻蜓,我怀着歉意与感激。见满天的蜻蜓飞舞,总要出神凝望许久,那些脆弱的生灵,丰实着我们脆弱的生命。

此处,是彻头彻尾的陌生。城市,让我们把房门关好,不去理会其他,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。这状态貌似隐居。一个无人相识的地点,陌生人的存在不过冷眼旁观,与不存在并无许多差别。于是,我原来也是可以作得隐士的人。我仿佛也愿意是旁观者,仅仅是旁观者。我只是想看看人群。而不是与什么人交谈,与邻居相识,与陌生人交换眼神。这城,把我们锁入更小的城,并安心做守城的兵将,一丝不苟。

然后,我开始享用生活的这些改变,并不费吹灰。

最熟悉的,往往最陌生。正如,也许最安静的,恰恰是喧嚣。
我把自己推向了虚构。我把时间与昼夜,安放在小小的房间。从这里的窗口望出去,几十年,不过如此。分秒总是越过那些相同的位置。最后无法越过的,只是我们盯住分秒的目光。

好多时候,我感觉自己漂浮在这城的上空。我们都是旁观者。这变迁,这浮躁,这人间种种。

海上生长的云朵,从我们的头顶飞过。一切感受,都将在那个瞬间,轻若无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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