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木

躺在草席上,喝一瓶清水,听树上的蝉声一日日浓郁。就陷落在夏天的意味中,随着汗水,任草席的气味渗透在发丝。

我在这样的下午,无所事事。安然如草木的无言,面对对街热烈的生活。

看四海乐进进出出的食客,看站在面包店门口发呆的姑娘。这小小的街,仿佛体验着莫大的快乐或忧郁。我想象人们的生活,动态的,一刻不息的生活。每个人,度着各自的日月,留下清晰又模糊的记忆,作为报偿。

街边的树,高大的泡桐,在春天的时候,总会由树顶坠下淡紫色的花朵,散发出香气。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,以至于几次我同人提起,他们多是一脸茫然地问,有么。

树,不会理会人的经过,它们也从不奢望占据你那些越来越可疑的印象。它们兀自地生长,开花,凋零,休眠。季节在它们的树梢变换,一年年,一成不变的从容。我喜欢树,正是因为它们的挺拔和静默。我相信一切植物都有知觉和感情。

它们在无声望着这悲喜交错的人间,它们知道一切。

对于植物,我总怀着特别的爱意。很多时候,我甚至愿意,在来生做一丛开着小白花的草木。

春天,多风的下午,我站在来园,看梨花的飘零。那时,池塘里还没有放水,于是,我只是见到了花树的舞蹈,而没有悲伤。只有流水,才会泄露花瓣的悲伤。整整一个冬天的封锁,花朵是用了多少力量,才营造出这一树树梦一样的繁华。风飘万点,它们离开树梢,飞行向还惨淡着的天空,落向没有答案的宇宙。草木的心,大约远比人敏锐细致,不然,它们怎么会这样精准地计算好,一切的相遇与别离。

在旧家的庭院里,曾经有一架葡萄。每到夏末,总会结出硕大饱满的果实。后来,葡萄竟突然萎黄死掉。这原因,据说,是因为祖母在那一年出了车祸,被摩托车撞折了腿。

祖母是去给马路住在马路对面的哥哥送牛奶。那时候,牛奶还是要凭奶证定时领取的。祖母每天都要穿过那条现在已经被称为三环的大马路。从来都是安全而稳妥,却就在那天,被一辆横冲直闯的摩托车撞倒了。一切的发生猝不及防。

从此,祖母很少过马路,也总是紧张地提醒我,过马路要注意安全。我家的葡萄,在出事后不久,就一点点萎黄死掉了。这事情听来离奇,或许是巧合。但即使是巧合,也令人感到惊奇。那葡萄是祖母栽的。

很多年过去,她还是常常提起,她说 ,那是多么仁义的一棵葡萄。我也相信,那葡萄对于祖母的感情。它一定是很伤心,才会这样无端地枯死。

现在,我时常怀念旧家的庭院。

在那里,门前的花坛中盛放着月季,南墙有父亲栽的竹子。小时候,我总是梦见,自己在那一小块竹子里遇见了大熊猫。在竹子旁边,还种过向日葵,收获了许多瓜子。我说向日葵是永远在微笑的花。在阳光很好的日子,母亲会抱了被子,晾在西房门前的空地上,有时,也会铺了竹席在地上,翻出旧衣服来晒。它们散发着卫生球的气味,躺在阳光里,同向日葵们一起微笑。我总是兴奋地翻弄那些衣服,并尝试着套在身上,对母亲说,把这个给我吧,但看看几乎托在地上的衣袖,便只有补充一句,等我长大了。

终于,我长到了足够大,来穿母亲的旧衣服。我却也没有再提起当年的要求。

旧家庭院的树枝上,挂着装蛐蛐的草笼子。它们不停歇地叫,一个又一个夏夜。我把祖母切好的黄瓜条,塞进笼子的缝隙里。我其实并不喜欢它们,甚至有点害怕。我更愿意看床头装着萤火虫的罐头瓶子。瓶子里,飞着几点小小的光亮,紫的,绿的,瓶口用细纱布小心封好。它们只能够陪伴我一个夜晚。而幼小的我从没有因此而感觉悲伤。我只体会到快乐,那小小的光亮,闪闪烁烁。据说,有草木的地方,便会生出萤火,很多年了,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它们。

我开始恐惧城市,密集的住居,令我们与土地与植物脱离。

还好,北语有足够多的树木和花草。

我可以在起风的日子,听到窗外如衔枚疾走的草木之声,可以撑着伞,站在梧桐树下,接住叶片脆碧的缝隙里漏下的阳光。有蝉声,有布谷鸟,有一塘爱唱歌的青蛙。这样的声音,调合着我们心底的浮躁,在热闹的人世,给你独自清凉的去处。于是有这样无所事事得下午,任由我躺在草席上,喝一瓶清水,在头脑里生长出这些无关痛痒的情绪。

良说,铺草席并不能够使人感觉凉快。我说,我是喜欢草席的气味。

那是来源于植物的气味,带着雨天里,淡绿色的清香。那滋味似乎微苦,却如茶一般,因苦而隽永。我闻这草席的气味,就仿佛置身于草木,仿佛听了满耳的虫声。草席带来的清凉,是靠无可遏制的,关于草木的追忆想象。睡醒的时候,我的脸上总会被印上草席的纹理。于是,偷偷对着镜子发笑。那好像是夜晚的纪念。正如,阳光灼伤我们稚嫩的肌肤,作为夏天的纪念一般。

在草席上,安然如草木的无言。这是我度过夏天的方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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