婴的回想

当我初来这纷纷人世。

你总是怀抱着幼小的我，在心中许着幸福的祝愿，升起大大小小，晶亮的希望。

也许，你也曾淡淡感伤，望着我的成长。你的目光，是慈爱，是担忧，是无以复加的爱。

我想象着，那些时刻。

夏天的夜晚，带着爽身粉气味的风，吹入小小的家，沉在你哄我入睡的低声吟哦。你低垂着疲惫的眼，看我瓷白的脸颊，疏淡的眉头和发梢，浮现着满足的笑意。后来，你说，你曾惊奇，你可以在怀中抱着如此完整的孩子，你创造了她。你体会着作为母亲的快乐，和艰辛。我是好动的孩子，睡眠很少，总要你吃力地抱着，一放下，便无休止地哭。你笑着回忆，佯装着抱怨，却又在补充中泻露了你的骄傲，“老人都说，觉少的孩子聪明。”你相信我的聪明，你拿了满月的照片给我看。“你瞧，那双眼睛，多机灵呢。”

远去的，如隔群山的那些时刻，你在昏黄的灯下踱着步，久久凝视你的孩子。如此纯净，如此完整的孩子。仿佛是神的赐予一般，不可思议。你大约却没有想过她的长大，竟然是这样匆忙，不留余地的。

这个六月的某天午后，百无聊赖地平卧在纱帐里。听新下的歌曲，名叫王筝的女歌手，有清淡的歌声。按下重复键，让一首《对你说》反复播放。

如果明天你就长大很多
我会不会觉得不知所措

你不再想让我牵你的手
每天盼望从我掌心挣脱

长大的我，在离开的母亲视线的地方，默默安享着孤独。我不再依赖她。不再要她抱着，才肯入睡。不再需要她为我讲小兔子的故事。母亲的手，松开，在空中挥着，她与我道别，不显露丝毫的忧伤。而我，终于知道，她心中那深深浅浅的失落。她的孩子，仿佛只在一夜，便长大很多。王筝的歌声，在早已远去的夏夜里徘徊，从那里出发，垂直下落，直至今日眼前。

你也会爱上一个人付出很多很多
你也会守着秘密不肯告诉我

在一个夜晚抑制我的
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

每个女人，大约都是这样长大。在母亲防卫的目光里，懂得爱情，拥有或者丧失。她不愿她的孩子受伤，但她只有是无可奈何的局外者。在一个访谈节目里看到，一位母亲说，她最大的悲伤是发现了自己女儿上了锁的日记。她有秘密了。

而你，从不会刺探我的心事。你说：你若愿意讲自然会讲。你好像知道，在感情中你的女儿，永远采取着自我保护的姿态，非常安全。但我也会受伤。只是，我不曾倚住你的肩头哭泣整夜。我的坚强，没有你想象的勇敢。

你总是相信我会幸福，你的女儿，会被好好疼爱。你说，要找一个好男人，不要抽烟喝酒，要顾家。我点头，我在期望和憧憬。

终于有一天，我会拉着那个人的手，站在你的面前。你会安心，你会伤感。我恐惧那个时刻的到来，那一天，你的小女孩，便真的，无可挽回地长大了。我却依旧喜欢歪在你的怀里，一起看无聊的综艺节目，一起哈哈地笑。小时候，你玩笑着问我结婚的年龄，我说，我不要结婚，要一直陪着妈妈。你说：那不行，你长大了，我就不要你了。为这，我难过了很久。

我躲在纱帐里听着歌发呆。夏天，不遗余力地把回忆的网织得紧密。花露水，爽身粉的气味，在我的床单。是同母亲一起挑选的花色，淡紫色的花。母亲的爱，令我疼痛。

几天前，她路过学校，便带了些水果给我。艳阳下，她站在树荫里，戴着白色的遮阳帽。我跑过去，她絮絮地叮嘱，要多喝水，天气热，一定要吃东西，不许多吃冷饮……这些话，重复了许多年，显得无趣而琐碎。她却不厌其烦地重复重复，唯恐我忘记。她从提包里拿出水果，几只散发着香气的桃子。然后，她蹬上自行车离开了，在白花花的日光里。我站在远地，抱着那几只桃子，任思绪淹没了知觉。

我照镜子的时候，你喜欢安静地坐在旁边。你看我无声息地长大了。你是不是也像那歌声中唱的：

和你一样我也不懂未来还有什么
我好想替你阻挡风雨和迷惑

让你的天空只看见彩虹
直到有一天你也变成了我

轮回一样。你是否在这镜子前，看到了自己的青春。而年华，在你的面庞上雕刻，那痕迹，留在眼角额头，留在鬓角的发丝。我为你染发，你感叹着时光。人的一生，是这样匆忙得不堪一击。整理衣柜时，你找出原来的连衣裙，明黄的颜色。我问着曾经的故事，你就笑了。你的心底，也藏了心事吧，不肯告诉我。

想到另一首歌曲。叶蓓的《孩子》。去年的自己，在日记本上抄录着最爱的两句歌词：

春天的花开
开在冬天的雪上

好多时候，感觉我好像那花朵，在母亲的雪地上绽开。一样的纯白，却带着生命的苍凉意味。一年年，我们的日子，这样平凡，又充满惊奇地过去。而女人的生命，总是多情婉转。她望着我的长大，就望见失去的自己，我看着她的光阴，就体会到经过的甜美和残忍。

风吹过的过去我们从没有忘记
想和你分享
可是你已经老了

孩子孩子我还是孩子

这歌声持续。

我在纱帐里，想起母亲的怀抱。我们小小的家，那夜风的芳香，窗外散碎的星光荒凉。

我回去了一个婴孩的状态。睡在没有安抚的梦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