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然间的回忆

快些扬起你那苍白的脸吧。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。你的生命它不长。不能用它来悲伤。

铅笔的字迹,抄录朴树的歌词,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小满姐姐在出院前,和我们一起唱这首歌。

一首已成为某种纪念的歌。总要用平淡的语气,回想属于那年的一切,那些美好的女孩子。

15岁的春天,领到化验的我,被带入病房。听不懂自己的具体病情,忐忑而恐惧地听任护士的安排,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住下。临床,是瘦瘦的女孩,疏落的长头发被小心扎起,垂在嶙峋的背上。她半卧在床上,被子掩着腿,怯生生地对我笑笑。

她不善言谈,多数的时候一个人沉默地看书,是陆幼青的《生死日记》。她只偶尔与我说话,依旧怯生生的,却一脸单纯的善意和期望。她从远郊来,去年的时候关节突然疼起来,路也走不得了,开春来看病就住院了。我看她瘦的模样,目光里积着许多未知的悲戚似的。她停顿一下,继续说,不过她已经确诊了,类风湿性关节炎,吃了药便可以控制的,几分轻松的模样。

那时,我还没有确诊,每天做各种各样的检查,她于是安慰我,没关系,再等等吧,会好的。她说她会算命,就拿了扑克牌,在雪白的床单上铺开,一张张摆弄,为我的病情占卜。她很认真,算了几次,结果却都不好。她充满了抱歉,收了牌,反复说一点也不准。我看她紧张,明白了她的善良,那么简单。

她对我谈论陆幼青的书,讲生命的脆弱,细而无力的辫子垂在背上,我安静地聆听。她只同我讲话,只能够同我讲话,很少有人来探望她。有一次,她去隔壁有电视的病房看电视,后来哭着回来,那些女孩子欺负她,因她不是城里的孩子,因她的内向和软弱。她常常蒙着被子,把头转向窗口躺着,我看不到她的脸,只听见隐隐的哭泣。

她似乎总是哭,白天,和夜晚。

母亲来探望我的时候,她总是躲到其他病房。后来,我才听她难得来一次的姑姑讲,她的妈妈在她三岁的时候便去世了。我对她,便怀了更深的同情,见她郁郁的侧脸,泪的痕迹还在,便走过去,多说些互相勉励与宽慰的话。她很感激我,说她不害怕我,却害怕其他城里的女孩子。

她吞下白色的药片,她一瘸一拐地去领牛奶,她无声无息地盯住天花板发呆,日子这么缓慢无趣地过去。她羡慕着我,总有人来探望,还有许多其他病房的女孩子来找我玩,说说笑笑。她告诉我她的羡慕,田,你多幸福呢,她洞张着深陷的眼睛说。

后来的一个早上,她突然出院。她没有解释,或对我说些什么。我从护士的议论里才得知,她从没有出现在医院的父亲,因为医疗费的高昂,而不愿她继续在医院治疗。她走了,脱下病号服,依旧扎起疏落的长头发,提起不多的行李,跟在她的姑姑身后,从我的视野消失。

几天后,病房里住进了小满姐姐,皮肤略黑,身体健康的样子。两个月后,她便要参加高考。她带了便携的DVD机来,那时还是非常稀罕的东西。她喜欢音乐,人又开朗,很快我们就熟起来。

另外的女孩,枫,同小满姐姐一样的病。枫的病房与我住的地方只隔了一扇大玻璃窗。我总能看到她,要么近乎放肆地笑,要么抱着饭盒,一阵饕餮。

她很快乐,并没有生病的悲戚与痛苦似的。我住院的第一晚,她便过来和我打招呼,她的热情,自然而然。枫比我大几个月,我也叫她姐姐。在这家儿童医院,我们是大龄的病人,仿佛异类,夹杂在此起彼伏的孩子们的哭闹声中。

我和枫,喜欢蹲在楼道里聊天,说那些女孩子的心事。她的故事,我的故事,被统统交换,相互猜测着对方的快乐或感伤。她的快乐总是感染了我。见她没头没脑地笑,也便少了生病的疑虑和恐惧。

她向我借手机,打给她喜欢的男孩,却没有接通。她说,他可能还不知道她病了呢。她的心,向下沉去。她对我讲,那是怎样一个男孩,他们怎样认识,怎样相处,又怎样误会,和失散。她只记得他的电话,只可以打电话,却始终没有接通。

他不知道你生病是好的,不然他会多么担心呢,我说。枫没回答,坐在床上,默默吃她最喜欢的蛋酥卷。

在那里,我和枫常常一起被小孩子们包围,逗他们玩。

其中的一个小女孩,对我的随身听很有兴趣,她喜欢趴在我的被子上,让我给她放音乐。那还是卡带的随身听,我带了许多磁带,其中有蔡依林的新歌。她说她最喜欢那首《爱上了一条街》。是节奏明快的歌。她会在听的时候忘我于其中,不自觉间跟唱起来,爱上了一条街,迷路也甘愿。自然,她的歌声是跑调的。

她的头发乌黑,眼睛明亮。她总是抱着她红色的毛绒兔子,从走廊的另一侧,跑来找我玩。要我带她一起去照镜子玩。

这是我发明的游戏,两个人站在大镜子前,做出鬼脸,看谁保持的时间长。她似乎特别喜欢这个游戏,那次,我只是随意想出来哄她,她却着了迷一样天天来找我去玩。她拉着我向那镜子跑,迫不及待的样子。我们站定在那镜子前,看着其中出现我们扭曲可笑的脸,哈哈大笑。

其他的孩子要加入,被她决绝地拒绝了。她不允许别人加入,属于我和她的游戏。于是,有小孩子偷偷跑来对我说,姐姐,她的毛绒兔子掉到尿盆里了,她却还是总抱着睡觉。我装出惊奇的模样来,他们就满意地离开了。

我们的游戏从没有停止,每天我都陪她去,我们不厌其烦。有一天,她向我借随身听,并说用她的毛绒兔子作为抵押。她要在睡觉前听那首歌,她解释说,有点不好意思,像是怕我拒绝。我借给了她,她把毛绒兔子安放在我的床边,喃喃嘱咐着,和姐姐好好玩,明天早上来接你,要乖呀。然后她一蹦一跳地离开了,脚步有力地踏在地板上,嗒嗒地跑远。

第二天,她却哭着来找我,姐姐我的兔子没有掉到尿盆里,他们瞎说的,她着急地说。我笑了,把床头的毛绒兔子指给她看,你瞧,她睡醒了,昨晚晚上它都告诉我了。她于是安心,又带着惊奇。她把随身听还给我,并说,她下午便要出院了。

她拉我到她的病房,她的母亲和婶婶正在为她整理和准备出院的物品。她得的病是儿童糖尿病,饭前半小时要注射胰岛素,她小小的胳膊上早已满是针眼,只有6岁,她却学会了自己来注射。由于家乡没有足够的药物出售,她必须从北京带一些回去,并定期再来购买。离开的时候,她的母亲对我表示感谢,并说她女儿特别喜欢我。她嘿嘿地笑了,躲在母亲的裙子后,向我挥手道别。再见,再见。我想象着她还很漫长的人生,想象着那一路的崎岖与颠簸,心里生着不安。

我多想,她能够像歌声里那样,在一个明亮的日子里,穿着最心爱的皮鞋,有力地踏着欢快的节奏,一脸幸福地走在街上,走进无穷尽的阳光。她本该是那样的女孩子,平安完整地长大。然而,这世界有多美好,便有多残忍。

我不知道,那个小女孩还好吗。不知道,她的生活里,有没有昨天一样的天真美好。那镜子里的鬼脸,此刻仿佛成为对于命运的讽喻,被我无情地记起了。

小满姐姐教我们唱歌,朴树的,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你的生命它不长。不能用它来悲伤。

我总是重复着两句。

枫同我并肩坐着,好多的时候,我们都是这样一起唱着,唱着,等候着,或者遗忘着什么一样。有时,是《天黑黑》,有时,是《年华》和《叶子》。我们重复那些歌词,一遍遍,在心里暗记。喜悦的伤感,和忧郁的欢乐。从我们的静脉里流过,像是生命注定经历的河流与天空,有晴空,有乌云,有风季,也有暴雨。

小满姐姐把歌词用铅笔抄下来,送给我们,作为离别的纪念。几年过去,我再次见到,那字迹早已模糊。而当时当地,那些沉默的,悲戚的,不安的心,那些勇敢的,纯真的,美好的人,却清晰如此。

我仿佛可以触摸,曾经由窗口散布入病房的光线,那么细的,令人惆怅,却生出爱与希望。

只有和枫还保持着联络,我们在假期见面,打扮漂亮,逛街,吃饭,做所有女孩子喜欢的事。

快些扬起你那苍白的脸吧。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。

生命该是一场饕餮,要抓紧享用。我们都要幸福,我们总是这样彼此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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