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。湖

四月,在一个浮着灰云朵的阴天,敲开我日期的窗扇。

西堤的春柳正婀娜缱绻,随温煦的季风,悠悠斜飞在游人陶醉的视线。观柳,是最宜在这般境况与时节。

春风的剪刀,妆成的碧树,灰云缝隙里犹疑不定的洁白日光,水天一色的湖。造就了一处浑然天成的幻境,在四月,未名真假的温暖里,把渺小的生命,投入宇宙的无限。

天空与水面,只相隔那纤细精巧的一段堤岸,浅绿的,点缀着杏桃矜持羞涩的花朵的堤岸。如佳人细腰间轻挽的裙带,美而不妖,是日暮倚修竹般的凄清,是自开自落的年月,是寂寞的孤傲。我于是爱那堤岸的神情,几分的倦怠,几分的随意,却是维系了天水间的沟通,用不着痕迹的一笔。如姑娘脸上涌起的一抹红晕那样,不是刻意的胭脂,却比胭脂的美更摄人魂魄。

我以为,这天空是另一汪大湖,在人的头顶,在尘世的高处,凌空俯望着一幕幕悲喜。而人,终不过这细细裙带上的花纹,我们站在上边,被上下的湖水包围,感觉着被环绕的幸福与安全,或者,恐惧着被围困的痛苦与惊慌。而我们,终于是在这里了,无可逃遁,无可拒绝。在一个水的世界,仰头,又俯身,看天湖上的落雨,将人间的湖注满。人间,天上,两处湖水,一样的无言,一样的神秘未知。

四月,我在这裙带似的堤岸上徜徉,是起风的日子,我的发也斜飞,像所有萌发着希望与季节的树木一样。湖水被激起风浪,拍打那护岸的巨石,汩汩作响,陪伴着耳畔寂寞的风声,一片天籁交响。

来游湖的,多是老人,他们坐在湖畔的石椅,并肩相靠,并不言语,只望着渺茫无际的湖,和那若隐若现的远山的影。是多少并肩的岁月,成就了此刻风轻云淡的守望。

看他们的背影,我无法获知那些风雨浮沉,是怎样把彼此的心灵打磨,终成一块浑圆整洁的石子。或许,那便是女娲补天时候,最后缺失的那一块,它从不曾纯在于物质的世界,你不可以触摸与把握,只能够在人心的深处获得。

你知道他在那里了,岁月在那里了,于是,那一块石头在那里了。天空是完整的,不因女娲的牺牲,而是因人的多情。

你会和谁,在后来的堤岸上,并肩相靠,补全天空的裂缝?

你们是不是也会终于安静下来,不言语,不说笑,只听着风浪,听着柳色,洞悉一生的奥义,将对方褶皱的手掌,紧紧握着。

有一块石子,在岁月的尽头等待,在青春躁动的梦里,调着邈远的色彩,如远山之清。

我仿佛一只素白的瓷器,未着丝毫纹绘。

我知道,人是如这样的器皿,等待着叫做灵魂的液体来注满,来成为有所感,有所情的生灵。

生命,会像眼前的湖泊,天上的,人间的,涌起浓白或银灰的云朵,荡漾温柔或凶猛的水波。湖,在我们的眼前,湖,在我们的心田,在最近,也最远的空间。

让一个个风季,吹进所有的春天,让万物复活,或者新生,像上帝最初造出人类那样,让泥土有了呼吸。我听到,那些呼吸,急促的,小心的,如爱人睡眠里微微的鼻息,那么精巧,在明亮的清晨,在无光的暗夜,萌发着生动的爱意。

那爱,在泥土中,在我们的身体,无限扩大,盈满生命的湖水,像许多个夏天的雨水那样,注满干涸,映着云朵—-那些游弋在天湖的点点白帆。

万象皆宾客,我终于了解。生命是短暂的降临,浮光掠影。

小小的器皿,等那水的蒸发,便终归于空。而人的相遇与多情,则是最虚无的美景。

湖光山色,是我们蓄意的留恋,是你眼底的水色,纠缠着我的前生今世。

你不见,我的眼睛,含着湖水,一汪天青色的泪。因为珍惜,我用三生三世,来期许一块石子的浑圆整洁。

我以为,天地的大美,是需存着无尽的善心与大爱,来赞美与热爱。只从小小的指尖,让我体会温暖,懂得一只瓷器,懂得湖水的动静,和那水面下无所不在的游鱼的沉默与欢乐。

四月,在这湖上开始。湖的主人,那权倾一时的帝王早已灰飞烟灭。而春是依旧,柳是依旧。在永远含混不清的时间上,我们是点刻之上的微尘。只有多情的岁月,是永恒的归属,只有这人间天上的湖水,暗示着宇宙的真相,将我们的空瓶注满,将人的肉体充盈。

我愿意,有一种等待。我愿意,在时光的对岸,在远山的缥缈间,有谁舟楫泛于无尽的未知。

会有一双手掌,紧紧相握。会有你,在明亮的清晨,在无光的暗夜,把一块石子交付,向天地有所感激,有所眷恋。

我在湖上,我在你的湖上,我在人间天上,沉默里微笑,幸福中哀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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