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蝴蝶

诗人在静默里熟睡,任时光如书页开合寂寞,若小小的白蝴蝶。

他的墓,不过朴素的石碑,与众多的墓比邻而居,没有张扬,没有墓志铭和赞美诗。诗人的睡房,与他精美的诗句相比,是显平凡与简陋了。

三月的日光洒满,我站在他的墓前,看松树的碎影子在碑上婆娑,耳畔是远的近的,不可辨识方向的风。碑文是矛盾先生的笔迹:诗人戴望舒之墓。1905–1950。那日期,划分了生死的界限,用轻描淡写的笔触,为逝者的生命作以最庄严的总结。百年的时光,就这么,随一成不变的树影,轻摇如梦。我相信,他是熟睡着,偶尔也醒来,听墙外白杨树上歌唱的小鸟,听来访者的脚步悄悄,听他们在他的房前读一首雨巷。

撑着油纸伞,那丁香一样地,结着愁怨的姑娘,从旧时的巷口经过,与行人擦肩,又同光阴一并隐逝。微雨的江南,氤氲淡紫色的忧伤,从姑娘的款步,从诗人的眼底。他的恋人羞涩,他的恋人有桃色的脸,桃色的嘴唇,天青色的心。我读诗人的诗歌,我想他的安睡,想他爱的炽热与伤痕。你会听到这熟悉又陌生了的字句吗,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到来,是不是在百年时光模糊了的这个午后,在心底酿着更凄美动人的诗。为尘世,为不灭的魂灵?

不远处,是大钊先生的烈士陵园纪念馆,正在重新修葺,工人们来来往往。那里的热闹,更衬托此处的寂寞。工人不时向这边看看,用我读不出的眼神。同莫一道,将白色的菊花献上,鞠躬。

花朵在阳光下,那圣洁又肃穆的情态,正如小小的白蝴蝶,在时光里飞逝,在永恒里凝定,因为美,因为纯粹的心灵。我说,生死原本如此完好,一个浑圆无缺的圆圈一般。从混沌无知中游来,又向那亘长无限的沉睡中遁去,皈依于大地的拥抱。莫微笑着,对我讲歌德的看法:人的生命如雨水,降生如雨,而后又蒸发消散如雨。

诗人墓的旁边,是一座小而失修的墓。建于民国,葬着一位24岁的姑娘。多少年轻而美好的生命,是这样,无情又多情地告别了。我想到,张爱玲小说里那一篇《花凋》。那眼见着幸福远离,而无能无力的女孩。那曾是一位美丽的姑娘。此刻睡在这封土之下的,该也曾是一位美丽的姑娘。或许,她也曾结着丁香一样地愁怨,在徘徊,在彳亍。现在,她小小的墓,与诗人紧邻。诗人会对她讲起诗中的世界吗,她会在笑意里倾听吗,他们会偷偷地讲话吗,在我们这个世界睡熟了的时候。

早春的风,还不免干燥与坚硬。虽然墙外的树梢,已吐露幼芽的鹅黄,远山也涂了浅浅的胭脂。大概,我们是在这个春天来看望诗人的第一个人,我不无幸福地想。他会快乐,我知道的。离开前,我们对诗人道别,约好有空再见,那情境仿佛熟识的朋友。

我们献上的白色花束,倚着墓碑,开放得坦然而安静。没有惊奇,没有赞叹,像太多的日期一样,被我们生活过了,被人们爱惜过了,又在日后被未来的某天重新记忆,隔绝了时空,失去了真相的触觉,却增添了距离的芳香。我们祭奠逝者,我们没有一滴泪水,我们洞见多少流变无凭的爱恨,多少鲜活,多少消散。这土地里,将沉睡着你,也将沉睡了我,不发一言,把所有的纠缠与留恋深埋。

这墓园,亲见了多少的春天。这墓前,默立过多少的足印。一支早已枯了的火鹤,萎在诗人的墓前,我们的小小白蝴蝶,也会一样地平安枯萎吗,陪伴诗人,用短促却爱娇的生命。

时光被风吹起,如书页开合,转眼便已百年。诗人的诗歌,被印在崭新的书页,一如既往地,散发油墨与诗情的芬芳。

读诗人的诗歌,在他的墓前:

……

翻开的书页,寂寞;

合上的书页,寂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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