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众的下午

那是一个有好阳光的午后。我们的阳台上撒了淡绿的光芒。穿白裙的女孩,赤着双脚,就要飞起来。一只粉气球,一丝不被察觉的凉风。仿佛安静,仿佛呈现与消隐间的距离,她的姿态轻盈,游离于现世之外。

我站在这个午后的面前,很久很久。

那离地的双脚,投下瘦的浅影子。眼前,不是画家精心营造的幻象,而是,一整个不被真实容许的世界。

偌大展厅,不过三三两两的观众,细细地度着步。一扇门,一栋建筑,轻易隔绝了尘世。一扇扇窗,被安放在白墙之上,等你的经过,等你停了脚步,伫立着凝视,把空荡荡的心用里边那个油彩的世界充满。

是这样的参观,我和小鹿,成为默默的观众。被色彩与光影,线条与明暗迷惑,又欺骗。进进出出一处处虚假的,却更接近真实的空间。

中国美术馆。一个不经意中就偷走一个下午的地方。

我想到很小的自己,一个做着画家梦的孩子。那时侯,我手中握着彩笔,我的画纸上有最奇异美妙的图案。我背着大画夹,和另外许多孩子来到湖畔,来到春天,画远的近的亭台,画北海的白塔,颐和园的万寿山。不过是幼儿的涂抹,没有比例,没有透视,却是纯真可爱。便有倾斜的房子,粉红色的天空,飞翔的小白兔,在纸上成为真实。我知道自己在创造,并有了创造的快乐。

或许真的,每个孩子都曾是艺术家。是在时间的路途上,我们把那些最可宝贵的东西遗失一地,而全然不知。那些稚气天真的图画,被母亲一一收起,放在牛皮纸的袋子,保存在柜子里。它们几乎被忘记,只在搬家的时候被翻出浏览,然后,我知道了自己的失去。

当人们问起梦想,我再不会毫无犹豫地说出画家两字。

当人们问起梦想,我已经无言以对。

小学的第一堂美术课,老师教我们画蜗牛。那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,只有一节美术课。花白了头发的中年女老师,她容貌慈爱,身材瘦削。我画得很好,她给我了我全班唯一的5分加两个星星。我记得很清晰,爷爷接我放学的时候,她把画交给他,夸我有天赋,色彩感觉特别好,想推荐我参加区里的比赛。

那是从家里走入学校,走入集体的世界后,我第一次受到肯定和表扬。因这,幼小的我,竟将对于学校的恐惧一扫而光。我喜欢美术老师,她姓刘。她让我感觉亲切,没有对其他老师的紧张感。她对我很好,让我成为美术课代表,并和一个姐姐一起负责美术小组的活动。一次春游,我丢了带来的零用钱,她就拉着我的手,带我吃饭,又给我买冰淇淋和果汁。

后来,刘老师退休了。我时常想起她,却再也不曾见过。

那些比赛的获奖证书,也一并放在那个牛皮纸的袋子里。沉睡着,一个个春,一个个秋,并不知晓我的长大,和人间的失散。

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放下了画笔。

我说,是当我发现太多东西,我根本无力画出。

于是,我惟有向文字求助。我在文字里,寻找头脑中时隐时现的影像,色彩,气味。

图画与文字,于我,都不过是工具,来救一个淹没在内心世界的孩子。要将那片海水汪洋,倾泻在色块线条,流散在字里行间。

或许,我始终是生活的弱者。才在肉身的更深处,为自己保留了那么许多。

现在的我,被自己迷惑,无力自拔。在文字,在幻觉与错觉,在虚伪与真实,穿梭往返,而乐此不疲。看看镜子,看看日历,什么都不曾等待我们去明白。阳光在这一刻照着,蒙在我的脸上,光明到无法睁开眼睛。我总相信,那滋味就像幸福。

回程的公车上,小鹿又靠着车窗睡去了。像每次的回程一样。

我在沉默里看拥挤的车厢里人们的沉默。夜幕又将落下,把我们的白天藏在地平线之下。我想到在美术馆遇见的午后:穿白裙的女孩,粉气球,徒劳却固执的一次起飞,淡绿的光线……

画的名字叫,阳台上的气球。不知为什么,我感觉莫名亲切。

也许,有曾入梦的夜晚,有不远的阳台,有自己,有尚存梦想的孩子。

是轻盈,是缺失重量的静,是不被容许的世界。

上一篇: 下一篇: 二月。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