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都说,我们长得像,只是,她年轻时没有我漂亮。她于是微笑,几分得意与骄傲。

她也是小女孩。她住在砖墙四合的院落。门外是枣树林子,更远些的地方,有一块块碧翠的菜园,和弥漫着草柑味的玉米地。

她穿素色的布衣裳,挎着竹篮子从田野阡陌间走过,篮子里装满喂猪的野菜。她有点沉默,有点安静,不像别的孩子吵闹,清高或者孤独的样子。

她喜欢和守院的小黄狗玩,她喜欢看爸爸粉刷着碎砖块砌成的围墙,又画上漂亮的图案。她和哥哥们一起收获枣子,一起挑到工厂门口去卖。她站在粉刷一新的院子里,阳光撒满,小黄狗追着尾巴转圈,她觉得生活崭新明亮,充满了莫名的希望。

她不爱打扮,却也喜欢穿上连衣裙,挎上白色的小包,和几个好姐妹一起去上班。她们做一样的工,吃一样的午餐,怀着一样的简单的幸福。田野渐渐消失,枣树林子也不见了踪迹,成为了马路和各种各样的工厂。

流行起墨镜的时候,就一起买了墨镜,又借了相机拍下照片,学着时髦女郎的模样。她们坐在展览馆的水池边聊天,被新时代的光芒照耀着。她们尝试着一切的新鲜,喝了味道怪怪的可乐,穿上格子布的衬衫,牛仔裤。

一群女孩子,嬉笑打闹着,她喜欢这属于年轻的热闹。

二哥哥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,有作曲的,写诗的。她嫌他们不踏实,都一一回绝。

她却织了毛衣,送给同厂的一个男孩,粗线的纯毛毛衣,清新的青蓝色。

她坐在他的车后,任他飞快地蹬着车,穿过闹市和小街。他不曾作曲,不会写诗,他单眼皮,他抽烟喝酒,爱打架,他仿佛一无是处。

他却是正义凌然的人,真正的年轻人,一脸热情,一脸勇气和自信。

他们就这么有点莽撞和草率地相爱了,没什么波澜,又领了结婚证,她成了他的妻子,在一个和暖的五月。

结婚旅行,他们到上海,他们在黄浦江畔留影,两个人笑得甜美。

她住进他家的院子,院里种满月季花,婆婆是爱花的人,善良和善,公公做得一手好菜,喜欢写几笔书法,是退休的老干部。生活安宁平和地开始。

她对我说,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她不再为很小就失去母亲而悲戚,因为她有了完整的家,完整的明天。

她穿着牛仔裙,拿着大皮管子为花坛浇水,她在阳光充沛的日子晾晒被褥,一通拍拍打打扬起细小的尘埃,在空气里旋转飞舞,亮晶晶的。

初夏的晚上,星星的碎片散落一地,她抱着小小的我,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去那一头,口里欧欧哼哼的,湿热的空气充满花露水的香味。他跑遍北京城买回红色的塑料浴盆,为我洗澡,又涂上洁白的爽身粉。等我终于在她怀抱里睡熟,他小心翼翼地剪着我稀疏的头发,她满是慈爱与幸福地看着。

她悉心在本子上记录,用她娟秀的字迹:“梦中会出现微笑……会侧着睡觉,会吃大拇指……9个月会叫爸爸,10个月会叫妈妈……1987年5月22日会自己走了…… ”这些用蓝色圆珠笔写上的文字,依旧清晰美丽,读起的我,心底总是盈满了甜若花蜜,又净若清流的液体。

她为我梳头发,用彩色的皮筋扎着小辫子,她也为我剪头发,效果却不好。

她买许多花裙子给我。

春天带我去动物园看熊猫,夏天到景山看荷花展览,国庆节时去游乐园玩蜗牛车,被他抱着坐在屋顶看远处的烟花,大雪后在院子里堆三个雪人,两大一小。

圆明园办灯会,他们又欣然前往,我骑在他脖子上,越过人群看惊险的杂技表演。

许多次,我们在湖上划船,夕阳照着,一切都成迷人的橘红。

我还那么那么幼小,小的手掌,小的脚丫。在北戴河的海滩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,留下精致的脚印。艳阳高照,她坐在太阳伞的阴影里,穿着红色的泳衣,皮肤烫烫的。

她骑车送我去幼儿园,骑车带我去学美术,我的出行都是坐在那小小的车座后,刮风时蒙一件红纱巾,下雨时躲进她的大雨衣。

她坐在沙发里打毛衣,看我一天天长大,戴了红领巾,戴了三杠,蹦跳着放学回来。

她曾经的姐妹们大多失散不见,偶尔,她取了高柜子上的相册翻看着。我会缠在一旁,问这问那,她一一解答:这是她最好的朋友,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。有一年冬天,我看到她悄悄烧掉一些照片。

她把织好的毛衣在我身上比了又比,是清新的青蓝色。她有点严厉,不准我放学后在外边逗留。她要我准时回家。而孩子总是贪玩的,好几次她生气了,让我罚站。已经记不得了,但我似乎是哭了。

过几天,她买了苹果样子的转笔刀给我,让我知道她的生气是因为对我的担心,让我明白她爱我。

后来,我开始为她梳头发,为她染头发。

她听别人夸我懂事聪明,欣然笑着。她仿佛很满足,又好像不怎么在意一切。

日子惯常地过去。

三个人搬到楼房里,原来的院子被铲平,成为街心花园。有时,我们一起走到那里,他和她总会停一下,努力辨识着曾经的位置,想起些旧事,笑说自己突然就老了。

我上了大学,他们的生活就又回去最初的模样,两个人,一张桌。

当我周末回去,她总是早早买好许多食品,塞满冰箱。她常怕我在学校不好好吃饭,就学着发短信,提醒我要多喝水,多吃水果,几乎每天。显得有些繁复和唠叨。

她的担心是那么细密,那么多。我不在她的怀抱,不在她的视线,她就总有无法抑制的惦念和牵挂。

谁让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呢,她总是这样解释。

春节里,烟火充满了我们的窗子,比许多年前国庆时在屋顶看到的更加绚丽。

我和她就一起躺在床上看。

远的,近的,美妙的烟花起起落落,耀着我们的眼目。仿若尘世的繁华,仿若许多的年华光阴,在我们的眼前上演又谢幕。

是近乎虚假的夜晚。

我们就那样靠在一起躺着,一言不发。我抚摸她渐丰腴的身体,想着前前后后,那么多个她,那么多个自己。

冥冥之中,我是如何成为她的孩子,成为她爱的寄托。她不再年轻,在突然的一个瞬间里一样,无可挽回地告别了曾经的光华。

夏天的时候,我们还是一起去看荷花,拍下许多照片。冬天的午后,她坐在南窗前的阳光里,脚边睡着小黄狗,却早已是另外的一只。

她喜欢为我削一只苹果,喜欢剥一块巧克力递给我,于是,我嘴里盈满了莫名的希望,生活崭新而明亮。

她总是心怀善意对待所有人,她人缘极好。她依旧沉默安静,一个人在房间看报读书。她却不再孤独。

她把洗净的床单铺好抚平,躺下,翻过身闻一闻洗衣粉的香味。她在这些细枝末节里快乐,无所担忧,无所惧怕。她好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,她看似并不拥有什么,却分明又拥有了全部。

前天,是她的生日。我们一起围桌吃吃长寿面。他做的面条,总是很好吃。没有礼物,没有热烈的祝福,唯有无数记忆的零碎细微,无数的感恩,在她的,在他的,在我的心田。

有时我们争吵,有时我们彼此生气,但是,那都是经不过夜晚的插曲。

我爱她,我不曾亲口说出。

她却明白一切。正如她也一样无言里爱着我。

我也喜欢为她削一只苹果,喜欢剥一块巧克力,塞到她嘴里。这一世的恩情,我将怎样报偿。——然而,你给予的太多,太多。

妈妈,生日快乐。我想,我们是世界上最相爱的母女。这所有,我却只能在文字里轻轻对你说。

我们原本是同一个生命。我深深相信。

他们都说,我们长得像,只是,你年轻时没有我漂亮。你于是微笑,几分得意与骄傲。

我说,你很美,我们是一对母女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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