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恨

放假的时候,偶然拿到一本小说,王安忆的《长恨歌》。便顺手读起来,不知觉里有了情味。

这一晚,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那个繁花锦簇十里洋场的旧上海铺展开来。竟叫在北方出生又长大的我,于空气间嗅到丝丝桂花糖的酥香。

夹竹桃层出的花朵,老虎窗外,氤氲着女人脂粉气的天空,留声机里回转往复的“四季调”,有轨电车不休的“当当 ”,一切恍如隔世,却真实可触似的,从字里行间浮上来,一丁点一丁点地清晰。

那个上海弄堂的女儿,王琦瑶,静等着她的时代,也用美貌与聪慧酝酿着一场致命的悲剧与传奇。她是那种有魔力让男人一见倾心的女子。因这,她有了非凡的经历,有了用来挥霍的资本和勇气,也有了数着日影度日的寂寞无赖,有了干涸的眼里惟余的一颗老泪。

她被男人捧着,爱着,宠着。她穿着婚纱走上选美的舞台,却想着,“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,婚服其实是丧服!”。

后来,王琦瑶的预感应验,她没有真正地做过新娘。她被命运的流变碾过如花似玉的年华,她在男人的世界一败涂地,无限风光的“三小姐”,用骄傲和那害人害己的聪慧与美貌,断送着一切幸福的可能。

她知道,像她这样的女子,是不能够结婚的了。

那镜里的美人,风韵不减,心却冷如灰烬了。最后的日子,她的依靠与慰藉,是那一盒金条。王琦瑶明白男人是靠不住的,却还是取了那装金条的木盒子,想把最后的赌注压在男人身上,“王琦瑶挣着手,非要开那盒子不可,说他看见了就会喜欢,就会明白她的提议有道理,她是一片诚心,她把什么都给他,他怎么就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?”。而一切,终成虚空。

大概谁也不会记得,那间阁楼上住着怎么样的一位女子。或许,有人偶然想起,也会自然把她归为“那种女人”的行列。

旧上海,沉浮着多少如王琦瑶的女人。她们住在如爱丽丝公寓那样令人无限遐想的房子,她们总是那些正经女人的不屑,总是街头巷尾四起流言的主角。

而有多少女孩,又终是经不起那花花世界的诱惑,义无返顾地纵身跳下了呢。百乐门的歌舞不休,这不夜的城市,充满了纸醉金迷的气息,由不得人清醒。甚至,那些正经人,话里话外也在羡慕着这许多的王琦瑶,不屑的口气里竟有着嫉妒的成分。

住进爱丽丝公寓的,总是抱着女人中的佼佼者一般的姿态。她们多有一张光鲜可人的面皮,有足够多的光阴和年轻。而这些,或许已经完全能满足一个女人的虚荣。

她们仿佛是被特别爱着,眷顾着的。又分明是被幽禁与弃置在了华丽的囚笼,一半是这空荡的公寓,一半是那浮华过后的虚无幻灭。她们却永要保持着那佼佼者的姿态,哪怕生活已经满目疮痍。

我隐约读出女子的悲哀。几千年都是一个模样。正是那句红颜薄命吗。

美貌是人们梦寐以求的,获得的人却又往往因它围困了一生。“坏女人”多是漂亮的,“那种女人”少有不是独具风情的。有人说,红颜的不幸是男权社会的罪孽。萧红说,她一生的不幸,都是因为她是个女人。

在那个旧上海,我却看到女人是甘心被男性控制与评判着,并以此为荣似的。好象王琦瑶的妈妈说的,她的贱是自己作的。而悲剧的始末又怎能归结于一个弱女子的自轻自贱简单了事?

王琦瑶只是那茫茫背景下,一个随波逐流,无依靠无目的的浮影罢了。

她以为男人能给她世界,却把世界给了男人,一无所获。她是太美的女人,连自己的女儿也要心生敌意。可见,女人确是生来的天敌。这个充斥了红男绿女的人间,何处才是得以喘息的港湾呢?王琦瑶心里没有答案,只是紧守着那一日日削减的风韵,徒然地经过,又消失在摇晃的灯影里。

人们读王安忆的上海,就想起张爱玲的笔下。那里,也有一个上海,花园洋房,绅士淑女。而张的上海,透着细小微妙的精致,有小姐呼吸里吐露的香水气。她讲的爱情,总那么勉强与无奈,又带着狐步似的优雅和轻佻。

这长恨歌里的上海,总觉得小家碧玉一样的真切。那些姑娘家细碎的心事,弥漫在弄堂的姨娘们的不满与闲话,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,一句无心的却引出伤心的调侃,那么自然平常,又处处隐着悲剧的伏笔。

王安忆在讲的故事,是人与人无端的相聚与失散,是爱与虚荣的悲怆和无情。她没有一针见血,却一点点撕开伤着的皮肤,露了血肉给你看。

这长恨歌的“恨”字不知究竟该哪一个解法才合适。是遗憾吗,若从古汉语的角度来看。还是仇恨呢。最后的王琦瑶,横陈床上,因那一盒金条断送了性命。小说的最后一句“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,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帷幕。”是否在预示着什么,那夹竹桃是否在等着另一场悲剧的开演,于这城的艳美和躁动中。

读了小说,紧不住找了电影来看。

关锦鹏的片子,郑秀文主演。然后,我有了无限的悲哀,为文字里那个王琦瑶,为已经萦绕在我嗅觉里的桂花糖的酥香,为王安忆,为了茫茫如我的读者们。

当然一部改编的电影,你自然不能去给它许多期望,因那期望多数是要落空,让你摔个精实。

但我实在无法容忍,粗制滥造的电影改编了,当然,或许编剧也是下了苦心的,并不是随意。而呈现在影片的结果是,我不忍把它与我读到的文字和情节做任何的联系。

我只有想,根本不是从那小说改编的,心里才能稍微平静。那一个样貌痴憨的王琦瑶,扭捏作态的王琦瑶,莫名其妙就和男人躺在床上了的王琦瑶,不是我望见过的,同情过了,也遗憾与气愤过的王琦瑶。

银幕上,没有那个上海的丝毫痕迹,没有传奇,惟有作为导演的失败和悲剧。

此恨绵绵,我很遗憾,我去看了电影。它把我所有的想象和幻觉都撕得粉碎,体无完肤。

王琦瑶,该是那永远锁在文字深处的弄堂女儿,该是永远的沪上淑媛,在旧报纸上微笑。让鸽子飞过,让它们知晓人间那些亦真亦幻的风闻与传奇,秘密和悲歌。

女人的不幸,一世世继续,一幕幕上演,你看如花的女子,在镜台前的梳洗,听她们妩媚的裙角略过风丝的迷人和婉约。任男人用尽全世界的财富和殷勤来把她们热爱,也任男人不加思索地回转了身躯,把一切抛掷和遗忘。

不过这么会事。男人女人,不是你折磨了我,便是我荒废了你。

我不再去想那电影,只希望各位导演们,今后手下留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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