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相信这样一句话:“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死亡,当我们醒来,便是全新的生命。”在沉沉的呼吸里,我们曾遁入黑暗,我们的生,在万物安静的时刻,随了远山的松涛,一并澎湃,一并纯净。

那一次次睡眠,是我们穿梭于物与灵的轮回,在每日的往复之间,我们获得重生,在晨早醒来。原来,我们在如此频繁地体验着死亡,死亡是深刻的,却也轻盈。

关于生死,我们总是疑问,像隔了山岳几重又几重,带着旅人的疲惫,也带着期待,我们一路奔赴。越了山溪,经过如笑春山,几分欣愉,几分恐惧。因着对生的无限眷恋。

不要说,你无所谓于生死,古人亦叹,知一生死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此身尚在,便难脱深情,纵使是弘一法师,如此高通明澈之人,也不免在临终前写下“悲欣交集”四字。人评:“悲见有情,欣见禅悦。”却喜欢那一句:“存,吾顺事;没,吾宁也。”

生死,不过如此,生时顺化四季天地,死去恒久安宁。让人们微笑在世间,寂静在身后。

在这个深秋,我在照进窗子的日光里想着这些。轻轻抚摩自己双手被风吹干的皮肤。它们粗糙了,不再光滑细润。我却也感受到,在薄薄的肌肤之下,血脉正暗涌鲜红的波涛,带着生命的节律和体温。

我真实地感觉到活着,感觉五脏肺腑的活力。

这是我赖以有所知觉的肉身。我抚摩,我对母亲无限感激。我是怎么长大了呢?在她温暖的胸怀和液体。在一个缀了花枝的早春,我游出她的生命,成为现在的我。

于是,想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,因那是母亲对我的赠与,无限的赠与。小的时候,她总是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。现在,我懂得了一切。成年了的我,依旧喜欢枕在母亲的怀里,我沉溺熟悉的温度,我们的生命,本是在一起呼吸的。

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够了解死亡的意义。我却是了解了的孩子。

我经历亲人的死亡,和无常的变故,在我还那么幼小的时候。

祖父去世了,我第一次亲见了一个生命的消失。

他像睡了一样,躺在他的床上,面色如纸,祖母和姑妈声嘶力竭地哭喊。我真的吓坏了,躲在房间的一角,怯怯地看着发生的一切。祖母瘫坐在门前的柿子树下,那祖父年轻时亲手栽种的树正果实累累。她反复问着,你走了,我怎么办呢……祖父走了,我隐约明白,他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
几年后,是凌晨的一个电话。母亲接了电话,便夺门而出,那是冬天,夜晚的寒意填满了无光的屋子。我在被里蜷缩,不知发生了什么,却有不祥的预感,一夜恐惧。第二天的中午,我才从父亲那里得知,二舅突发心脏病,已经过世了。而我的二舅,是那么健壮高大的男子。竟就这么,化了烟雾一般,不见了,再也不见。我才知道,生命是何等脆弱无力的。我们的呼吸,竟然是不堪一击的。

我于是开始对死亡充满恐惧。开灯与关灯的一瞬,我总是觉得,人也是如这光亮的。一触便生,一触又消散。在肉体的内部大概存在着这样的开关,或者,真的有那么一本生死簿,把一切都已安排。童年的我,洞张着一双眼睛,惊讶万分于这猝然的了解和发现。

也是很远的一个冬天的傍晚,天阴郁着,似乎就要下雪,空气是凉而湿润的。

母亲在厨房的一角,取了煤火在烧一叠照片。为什么要烧掉呢?那些照片上统统是一个女孩,20岁的模样,笑意盈盈。为什么要烧掉呢?她是谁呢?我问母亲。母亲却不回答,只是默默地烧着。火光映红了她已经开始生长皱纹的脸。为什么要烧掉呢?她是谁呢?我不断地追问。终于,她轻声说,那是她曾经的朋友,很多年前死去了。怎么死的呢?怎么死的呢?这一次母亲没有再出声。

是在后来,我才知道,她是自杀的。为了年轻,和爱,她抛弃了这世界,这生命。我记不清母亲当时的表情。也许是太远了,母亲也已经不再记得那往事的全部。

而那笑意盈盈的女孩若还活着,也该有母亲一般年纪,也该有一个20岁了的女儿。一定会是美丽的女儿–她曾是那么美的。

为了一些什么,生命也许可以失却重量,变作微不足道。比如所谓大义,比如尊严,比如阮小姐所说的,人言可畏。

我却仍然感觉生之可贵。我们终将离去,我们终将闭了双眼万事不知,这有限的岁月,纵使是屈辱和痛苦,也该好好保存的罢。因那是母亲的赠与,无限的赠与……

汉朝人开始知觉了生命,六朝人更将重生思想发掘到极致。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,说及时行乐吧,问人非金石质,岂能长寿考?问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因这一身的不可再生,我们珍爱了落花,悲伤了秋树,听着残荷临雨,细数西风的归期,感叹着流年暗中偷换,凄恻一场。

孔老夫子站在千年的水畔,看流水的不舍昼夜,他说,不知生,焉知死。我们总是要懂得去生,才有可能望见死的真实。

而有一些时候,死亡,也许是告别,是成全,是解脱。

看卢照邻的《病梨树赋》。想身患风疾,痛苦非常的他,侧卧于床榻,望着院里唯一的树木–那株“叶病多紫,花凋少白”的梨树,发了生命的慨叹。植物与人,似有通灵,病的瘦诗人,病的瘦树木,在那一刻,定是相惜相怜了。说着“生非我生,物谓之生;死非我死,谷神不死”的他,最终还是选择了投水而死。那大概是好的归宿,人,本是从水中获得。不堪疾病痛苦的诗人,死去了,我们却与他一并感觉轻松。

而那院中的树呢,它还会开出细小的花朵临风憔悴吗?它是不是也早已远行,随着它的知音患难,随着足踏水痕,凌波而去的病诗人?他们,都会是度化了痛苦与生死的。我好像听见他在吟唱:“常恐秋风早,飘零君不知。”诗人已去,化了风里的花瓣。

对于生命,你有什么精辟的解释都只是徒劳。它不可名状,不可言语。只可以在自己呼吸起伏间寻觅真相,只可以隐约地懂得。这一逆旅之上,笑与泪交加。也正是那一句结语,“悲欣交集”。让你默默思想,默默生存,深情而眷恋。

而今的我,不再恐惧死亡,因为,那永远是人们最恒久、最安宁的归宿。没怎么读过周作人的书,却看到又喜欢了他的一句话:“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容许的时光中,就这平凡的境地中,寻得必须的安闲悦乐,即是无上的幸福。”

当我从睡梦醒来,我知道自己是全新的生命,又一次死亡在我的肉身上盛开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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