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 等待

读到布兰迪亚娜的一首诗:

疾病比我
离我自己更近
恰似腐烂
比核
离果实更近
正如核只需等待
夏季过去
才能从果实中脱落
我只需等待
生命流逝……

病中的时光,简单而慵散地过。许多的等待,已堆砌成坚硬无形的一面墙,洁白的墙。

我想着,我安静的回忆,想着,一个个模糊了又空白掉的人形。在遥远的,终于陌生的院落里,我看见祖父,坐在明净的玻璃窗背后,望树缝间蓝到虚伪的天。

我看见祖母,穿着月白的棉衬衫,忙忙碌碌地,洗衣做饭。她的手,她的身子,那么瘦弱。祖母很憔悴,偶尔,独自掉眼泪,不让我们知道。她依着老屋弯曲的门框,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,她低声说着:他就这么整天,看他那两棵树。

两棵柿子树。健硕地长在院子中央。父亲说,那是在他还小时就栽下了的。

祖父,总是望着。他的树,和树间班驳的蓝。他只可以这么坐着了,康健的日子一去不回。他难得地这么,拥有安宁,或许就在前夜,他又咳嗽得整夜无法合眼。祖父的病,家里人都清楚,只是瞒着他一个人。就以为,他是不知道的。

我不知道,他是不是可以好起来。而祖母,是劳累如此了。她照顾着祖父的一切,靠她那瘦弱的手,瘦弱的身子。我常常觉得不忍心。祖母,却依旧忙碌着。安静地为祖父梳头,擦洗,做他爱吃的菜,坐在大木盆前搓洗着衣服。

祖父在等待么,祖母在等待么。一种转机,或者,一个终结?

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。

夏天,某个午后,祖父在门前的槐树下独自坐着。玩耍的我,听见祖父和路过的问路人说话。怎么,老爷子身体不好?什么病啊。我得的是癌,好不了了。 原来,他全都知道的。我没有告诉谁。

祖母,穿着月白的棉衬衫,她好象风的缝隙中吹来的一屡青烟。午后的影子,又大又轻。好象许多年以前。

我看见,另外的祖母,祖父。

祖母的腿被一辆摩托车撞坏,她不可以走路。康健的祖父悉心地打来热水,每一天为她按摩双脚。祖父蹲在那,高大的身躯,弯成精美的弧。年幼的我,早已忘记其他,只是记得那一段弧,和弧形中的祖父。

在祖母过世后,我才知道,他们是私奔出家结婚的。

好象小说中的情节。祖母十几年离家,没有一点消息,几个姐姐都以为她死了。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。而祖母,本是定了亲的姑娘。

祖母,十几岁的祖母,会也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吗。或还会梳着乌黑的辫子。她会是茉莉花一样的姑娘,会是羞涩而勇敢的爱人。是么,遥远的那一年,那终于陌生的往事。他们相爱,用尽有些唐突潦草的一生。

而平实的幸福,却是真实。 让我望你的老去,再望你的消逝。

祖父走的那天,是秋季。柿子树结满鲜亮的桔色果实。天,蓝成虚伪。祖母瘫坐在树下,许多人搀扶着她,她却无法站起。她瘦弱的身子,那么重那么重了,无处可藏。

她反复说着:只要他活着,我伺候他也好……

吃饭时,祖母拿起筷子,就掉下泪来。 他还没有吃呢。她喃喃着。

尽头的等待,是终于的安宁,也是终于的空白和虚无。只落下回忆,碎成粉末的片刻和片刻,连绵成生命。爱,爱人,甜美又乏味,平常却隽永。几十年,日子不紧不慢地过。

病着的祖父,望他的树,他的蓝。 他不会知道,这一天的我,一样在病中,却想起他来,还有他的爱情。

是否在动荡的年代,人们更容易,坚定而质朴地相爱。 等待着生命流逝,而我依然在这里。

日子,总是不紧不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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