纤纤

会梦见,身体瘦弱,面色苍白的小女孩,问我云的由来。

(一)

始终看不清面目的她,好象很远,又仿若很近,我分明听着她细小的呼吸,偶尔,还有她清亮却悲伤的歌声,有一句没一句地荡。我叫她纤纤。因我记得,她落在双肩那一样瘦弱的小辫子。

纤纤问我,云的由来。她那么执着地要知道答案。 我想了很久,竟没有个结果。于是,好多个夜晚,我总是无言地默对着她,笑笑而已。纤纤没有失望,我想,她只是乐意问。问这样一件没头没绪的事。她在我梦里,恍惚地活着。很多个夏天。是的,纤纤只是在夏天。 白日里,我也想问,你究竟是谁。纤纤。

云,是从哪来的? 你总是问。这一次,你竟是躺在印花的小被子里,只留下小脸露在外边,你望我,等一个答案。我似乎是点了支烟,我看见烟丝抽离化为乌有,渐渐弥漫眼前。我似乎是借着指缝间隐约的那一星红光,在黑暗里,抚摩了你的额,还那么稚嫩的肌肤。我回答了你,用几乎不可能是我的声音。 是我在你睡熟时,偷走被里的棉花,挂到天上去啦。 你就相信了。纤纤。你就闭了眼睛,安静地睡。

当我醒了,你还睡着么。真实的日光照到我房里来。我随手倒了杯水,从床上爬起来,站在窗口,独自懒懒地喝。城市把天空分割成无数破碎的蓝,而那依旧是天空,会有云。我点了烟,烟丝抽离,化为乌有,灰色停滞在早晨透明的光泽里。我想起和纤纤讲的话来。我偷了她被里的棉花,挂在天上。自己也笑了。

毕竟,我从不是懂得哄孩子的人。当然,更不会哄女人。所以,我独居在城市中心的一隅,不去碰触感情。女人是麻烦的,总容易纠缠不清,而我,是喜欢简单的人。有个叫欧的女孩,一样是喜欢简单的,于是我们共同排遣着寂寞,其他的只字不提。我不必哄她,她只是在适时的时候出现。

(二)

欧是一个你永远不会摸清的人。看她眼睛的时候,我总有站在悬崖边一样危险的感觉。她说,我是死板的人,说什么都不明白。我就笑,为什么女人总爱问些奇怪的话,又喜欢听不切实际的事情呢。欧说,女人都是孩子,但她已经不是了,她老了。而她,分明那么年轻。长发被烫成瑰丽的花朵,总穿着花布的吊带裙子。没有人会知道,她在我这里时表现的颓丧和麻木。好多人,以为我们是相爱的。只有两个人清楚,什么也没有。

欧并不太问,我的原来,像其他的女孩那样。或许,是她根本就没有兴趣。 虽然,好多时候,在一同平卧着的夜里,我想和她说起。另一个人。 欧来过夜时,纤纤从不出现。

云,是从哪里来的? 我竟是被你摇醒,这一天,你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,怀里是一团团洁白白的棉朵。我坐起身来,我们被棉朵包围了,光芒笼罩了整个房间,空气很轻很轻,我好象漂浮着。纤纤,幸福甜美的样子,小辫子落在小小的肩。 你带我去,把云挂起来。你满怀期望地说。 我分明是听见,分明,是见到你站在我的床前。在那么光明的一个夜里。然而就消释了,好象粉末投入清水,你化得无影无形。如一场噩梦,我惊醒在半夜的黑暗里。我推开门,站在阳台上,看世界的灯火虚无地闪亮,又被谁熄灭。纤纤,你是拆了自己的小花被吗。 你笑了,因我不着边际的一句谎言吗。

夜里,云都躲去哪里了呢。我看见几丝轻轻的痕迹画在天空,像烟丝的样子。

(三)

欧在周四到我的公寓来,是北方夏天难得的一个雨天。

欧似乎讲过她喜欢这样的天气,不会太浮躁。她总说,傻一点活着要比聪明好。我觉得她是聪明人,所以向往着傻而单纯的生活。也许,是她累了。或许许多曾经改变了这个年轻的女人。我也从不去问。因为根本没有兴趣知道。她还是穿着花布的吊带裙子,却是光着脚。雨水和泥水沾了一脚。她见我开门时惊异的表情,只是耸耸肩膀,诡异而顽皮地一笑。欧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女人,不知所以地做事。她就踩脏我的地板,瘫坐在沙发里。天知道发生了什么。 我点了烟,烟丝覆盖了我眼前这个女人,却听见她的声音:我给你生个孩子吧。 我说过,我永远不会摸清她。虽然,我们在一起是那么简单的。但麻烦,似乎终于是开始了。所有的女人,总会纠缠不清。 她明白我的心思,她说,不是,你别误会。我不是想和你有什么结果。只是想要一个孩子。真的。只是这么想的。一个孩子。 我苦苦地笑,你疯了吗。 我真的,只是这样。 欧没有醉,这一刻眼神坚定而带企求似望着我。我一时无语。我不敢在望她的眼睛,那下边,是万丈深渊。好象,我多凝视一刻,便会万劫不复。我们就对坐着,什么也不说。房间里昏暗,窗帘闭着。雨淅淅沥沥地落,不会停的样子。烟一支支地燃,灰落一地。

(四)

我终于开口,给她讲另一个人的事。 那个叫婴的女孩。我大概唯一爱过的女子。她躺在回忆里整洁的床单上,表情安详,她睡着,恒久地睡。发上插着白色的百合,像出嫁的新娘一样。婴,固执又倔强,喜欢让我背着她。她就伏在我的肩膀,咯咯地笑,有时会顽皮地拽我的头发玩。婴是天真,是未染尘世的净。她说,喜欢看不到边际的田野,喜欢水牛没在水里睡觉的样子,虽然那都是她未及见到的。她说,要我背着她坐在田野上,要我背着她像牧童那样和水牛玩。我略显倦意地笑。婴看得出,我的不确定。失望地生气,用没什么力气的拳头打我的背。她总是问,她可不可以做新娘。总是问,她做新娘的时候,我是不是可以背着她。

我总是没有答案,只是笑。婴便又会生气。

欧睁大了眼睛,怎么会这样,她笑起来。

我爱着,这样的一个女孩,婴。很多年,虽然,我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娶她。

因为她的腿从5岁起便不可以走路了。而且,她也活不过20岁。果然,就在她17岁那年夏天,婴就躺在那张整洁的白床单上走了。她明明知道一切真相,却还是问。问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。婴可以做新娘吗?婴做新娘的时候,你会不会背着我呢? 我想,她多么期待一句谎言。而我,始终没有说出,始终没有。

你个该死的,你笨死啊!欧重重的巴掌打在我的右脸。 婴死那天,我把白百合插在她发上,她还那么年轻,躺在那儿,像睡着的孩子一样纯粹干净。她可以是新娘,我会背着她,让她做我最美最美的新娘。我说了一百次,一万次,但已经了无痕迹。我点了烟,没有吸,只是看它们燃。所以到现在,我也是这样,并不吸。 我喜欢看烟丝的抽离消散。我就想着她听见了。 我说的谎言。

欧没有言语。摸我的脸颊,第一次那么悉心地摸着。 第一次,她看见我哭。 后来,似乎我们都睡着了。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,醒了的时候,碎掉的蓝空,挂上了云。 欧要走的时候,还是说,想要一个孩子。没有理由的,我竟然答应。 她问,你是不是不会再爱别的女人。声音微弱。我不懂得她讲些什么,这些话,本来不是她该问的。所以我什么也没说。 之后,欧又断断续续地来过几次,便消声灭迹。

(五)

我的生活,自己安静如常地过。夏天就要过去,我仰卧在阳台上,点了烟,举得很高,看见烟丝在天空下消散。这一天没有云,只有空荡荡的蓝,那么那么刺眼。我想起纤纤。秋天要来了,她拆了小被子,会冷的。 晚上,她告诉我,她要走了,请我放心。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,只是一个熟识的轮廓,穿了花布的裙子,隐约里,手里似乎握着一枝百合。我听见她唱歌,有一声没一声的,轻轻地荡,就这么一直天亮。 我想问她会不会冷。但终于没有开口,也好象是无法开口。

纤纤,真的走了么。再也不回来,那明年的夏天呢。

我好象掉进一口井。只见到头顶的一点光亮,没日没夜地工作,却没有原由。我似乎并不想要些什么。躲在角落,度着奇怪离奇的日月。有人问我欧的去向,而我,又何从知道。或许,她会有一个孩子,或许没有,我都不会知道。如果她并不想让我知道。听说,她离开了这座城。

我看着夏天就这么在指缝的烟丝里殆尽,像一个生命那样。 永远消散在我的世界,我的梦。

秋,冬,春,我这么过,许多认识不认识的女子经过我的房间,因为各不相同,却又各自相似的原因。我们一样排遣寂寞,用越来越孤寂的身体。她们问我,为什么只是点着烟而不吸呢。我说那是信仰。

什么信仰,自己也想笑。 我独自看天空,等着什么,云?或者别的。

(六)

来年,7月的时候,收到纯白的一只信封。齐整的写我的名字。很久,没有人用笔写一封信给我。是欧,我早该想到,是她。 她说,她有了一个女儿。又记叙些生活琐碎,我看出她做母亲的喜悦。她用自己原来花布裙子改了条小被子给她。等天气凉时盖。 她说,孩子那么小,却总很喜欢那小被子,竟从缝隙里抓出些棉花。 我呆坐在一处。 欧在末尾问,你不会爱别的女人了,是么。即使不回信,也请告诉我。

那一晚,我收拾了行李。买了去另一座小城的火车票。 我有许多的谎言,要去说。

(七)

我偷了你被里的棉花,挂在天空。 于是有了云。 我的爱。

后记:又莫名地讲了个故事。 叫纤纤的小女孩。 恍惚迷离的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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